书城历史大宋帝国三百年5:文功武治宋太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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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赵普与卢多逊(1)

被王夫之先生骂为“鄙夫”的赵普,晚年是否有愧对秦王赵廷美的隐秘自责?赵普不一定属于铁石心肠的残忍之徒。在他内心深处,应该对人性还保有一种发自天然的信任。他应该知道,如果没有他的推演,赵廷美不会获致“奸变”这一吓人的定谳。

李符与赵廷美之死

“赵廷美—卢多逊”大案已经审理、处理完毕,但后来又陆续发现赵廷美的“党羽”,赵普怂恿太宗,试图让大案继续下去。于是,西京留守判官阎矩、前开封府推官孙屿等人也被贬官,理由是:作为秦王官属,“辅导无状”,没有尽到官员下属谏诤讽喻秦王,阻止秦王做“阴谋”活动的责任。而著作佐郎赵和、光禄寺丞赵知微,因为都是赵白的哥哥,所以连这二人的家属都发配到沙门岛禁锢起来。

赵普更认为这么大的案子,仅仅判处秦王赵廷美谪居西京洛阳府邸,太轻了。而且对以后处理可能的“奸变”不方便,于是暗示或命令开封府的李符上言说:“廷美对他的过去不悔过,还心存怨恨,请将他迁徙到遥远的州郡,以防他变。”太宗也许犹豫了两天,最后下诏,将赵廷美由“王”降格为“公”,涪陵县公,到房州安置。

房州,在今天的湖北,偏僻,但山水映带,景色优美,乃是历来王公贵族、功勋大臣犯罪后的流放地。流放房州,实际上等于网开一面的软禁。历史上有十几位皇帝失掉政权后被流放此地,皇亲国戚就更多了。大宋以来,流放房州的贵族也历历可数。太祖太宗时,就有四人被流放房州。当初太祖征泽潞,大臣中书舍人,相当于中央办公厅秘书长的赵行逢怕苦装病,被贬房州;后周柴宗训,从“帝”降格为“王”,因为毕竟属于前朝君主,被贬房州;三司副使,略相当于主管财务的国务院副总理的范旻,因为假传圣旨倒卖军用物资,被贬房州;现在则是秦王赵廷美。

几年后,到了雍熙元年(984),在房州的涪陵县公赵廷美“颇自咎责”,很是内疚、自责,终于在忧虑畏惧中因病而卒。

房州将这个消息报到朝廷时,史称“上呜咽流涕”,太宗哭着对宰臣李昉等人说:“廷美从小就刚愎自用,长大后更是凶顽。朕因为跟他是同气至亲,不忍将他正法,使他暂居房州,希望他能慢慢思过。但我心中惦念他,从未忘记。最近,正要推恩,想找个办法让他恢复旧职,不想他竟忽然殒逝!这事太让我心痛啦!你们说这可怎么是好!”说着就悲泣不已。史称“感动左右”。

于是,太宗下诏:追封赵廷美为涪王,赐谥号曰“悼”,并为赵廷美按照国礼发丧。

不久,又任命赵廷美的儿子赵德恭为峰州(今属浙江绍兴)刺史,赵德隆为瀼州(今属广西上思县)刺史,并令有关部门给予他们优厚的供应,不要有所缺失。到了雍熙二年(985)正月,又以峰州刺史赵德恭为左武卫大将军、判济州,封安定侯;瀼州刺史赵德隆为右武卫大将军、判沂州,封长宁侯;家人都随着他俩到治所安置。除了往常应有的俸禄之外,还每年给他俩三百万钱,“以充公费”,这笔钱就相当于“特支费”,可以自由取用。除此之外,还命起居舍人韩检、右补阙刘蒙叟,分别担任这两个州的通判。送别两个通判时,太宗对他们说:“德恭、德隆,都没有州郡管理经验,你们要好好帮助他俩、襄赞他俩。如果他俩有缺失,你们不去帮他俩纠正,只判定你俩的罪!”

名臣宋琪看到太宗这类举措,说:“悖逆子孙,前代罕有存者。陛下睦亲推慈,舍罪恤孤,足以感动天地矣!”

到了真宗践祚,两个月后,又追认恢复皇叔涪王赵廷美为西京留守兼中书令、秦王。又过了几年,真宗还在河南汝州、邓州之间找到风水宝地,将赵廷美灵柩从房州迎回,改葬,称秦悼王。到了宋仁宗即位时,又赠赵廷美太师、尚书令职衔。宋徽宗即位,改封魏王。

陈国夫人耿氏之谜

赵廷美得罪后,陈国夫人耿氏病逝。她是太宗的乳母。

有一次,太宗仿佛说闲话般,跟大臣李昉等人说:

“廷美的母亲,是陈国夫人耿氏,耿氏最初乃是朕的乳母。她后来出嫁给赵氏,还生了赵廷俊。朕因为赵廷美兄弟的缘故,也让赵廷俊跟随在我左右。但廷俊总是将宫禁中的事泄露给廷美。前不久金明池那个事被揭发出来,如果朕要命令有关部门穷究不舍,赵廷美就会罪不容诛。所以朕按下了很多细节不再穷究。并且只让廷美谪居西京。但没有想到廷美并不悔过,更加有怨词,说了很多不逊的话。这才命令将他迁谪房州,也没有更加严厉地用法,就为了让廷美能够保全,再找机会赦免他。至于赵廷俊,朕也没有深罪他,就给了个贬黜而已。朕对于廷美,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了。”

这一番话第一次透露出一个与史上记录全然不同的故实:赵廷美不是昭宪太后杜夫人亲生。耿氏,似乎是与赵弘殷有了赵廷美,而后又改嫁另外一个姓赵的人,生了赵廷俊。——但史上似没有更多人支持这一说法。如是,这一条记录就有了两种可能性:要么太宗赵炅编造了这个故实,其目的乃是暗中将赵廷美从“兄终弟及”的谱系中排除出去;要么史官编造了这个故实,其用意又可以有两个方向的解释:或为太宗抹粉;或为太宗抹黑。

抹粉,好理解,就是说赵廷美非皇室正宗,因此不能进入“兄终弟及”的行列;抹黑,就复杂些。如果史官知道杜夫人生有赵廷美,并早已记录在案,谁敢这么编造?赵匡胤开国,家族谱系早已被礼官梳理清晰,宗政工作,属于“礼制”极为重要一环,帝系中的人员族谱有严格的档案,任何人不敢马虎从事。有时,为了一个族系中的人员谥号、死后身份地位、职务职称,都要交给百官议论,如历史上最著名的“濮议”,就是要厘定皇上生父与养父的身份问题。赵廷美在太宗践祚后,出任开封尹,这是明摆着的皇位继承人的一步进阶。朝廷礼官应该有数,族属谱系,很难编造。

太宗是明白人,又格外鼓励大臣直言。他如果有这么明显试图欺惑天下的编造,臣僚们即使不去当面质问、调查,也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将此事形诸笔墨,记录在案。所以,我估计太宗不至于如此颟顸。那么就是史官编造,而且是“抹黑”式编造——因为记录者也知道这个说法不会有人相信,但还是要“嫁祸”于太宗赵炅,让他去背这个“编造”的黑锅。

据说,太宗讲述完这个故实后,“为之恻然”,很为这事难受,有不忍之意。而听故实的大臣李昉则说:

“涪陵悖逆,天下共闻。西池禁中事,若非陛下委曲宣示,臣等何由知之?”涪陵公赵廷美悖逆之罪,天下都知道。但金明池和禁中家族谱系事,如果不是陛下您这么细致地讲述,臣等上哪里去知道这些事啊!

李昉这一番话,更透露了史官试图“嫁祸”太宗的意图。同样是赵廷美的“罪恶”,一面说“天下共闻”,一面说“何由知之”,意思就是:没有你太宗赵炅,我们都无法知道赵廷美具体的罪恶是什么,更不知道赵廷美原来从根本上,就不属于“兄终弟及”谱系中人。如此,外界流言所谓铲除赵廷美是为了结束“金匮之盟”太后“慈训”“兄终弟及”就落了空。看上去这话是为太宗“抹粉”,但因为给赵廷美治罪,已经召集群臣集议,各人罪行已经公之于众,现在又说那些罪行都不知道!而赵廷美乃是赵家老四,此事早已“天下共闻”,现在又说原来老四不是杜太后所生!所以这种“抹粉”实质上乃是“抹黑”,那个成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欲盖弥彰。

“把断剑门烧栈道,西川别是一乾坤”

赵廷美案,是大宋皇室内部的一场权力分配活剧。与历史上的其他骨肉相残的活剧比较,这应该是最温和的一次。

秦嬴政死后,胡亥和哥哥扶苏争天下,扶苏死;西晋时,以诸位兄弟为主,争夺天下的“八王之乱”,更将中原大地搅动得天昏地暗,血雨腥风;大唐帝国的“玄武门之变”,乃是一场兄弟直面相残的伦理惊变;五代十国期间,兄弟间在流血中争夺帝位,很不鲜见。

宋太宗赵炅,在俗称“瓶颈”的宋初第二代政权期间,好歹算是平稳度过,最大的利好是:此案没有惊动民间士庶,没有影响文官制度的改良,没有减弱对契丹的抵抗力度,没有放松对藩镇习气的持续性弭平,如果说有什么负面问题留下,那可能就是对天下道义精神的戕害——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

所谓“至善”,不是“终极之善”的意思,而是“角色化原理下应有之善”。人,无往不在角色中。太祖在后周时代,是“臣”;践祚之后,在朝堂上,就是“君”;回到家里,见到杜太后,就是“子”;等等。为人君者,其“至善”的伦理尺度是“仁”,为人臣者,其“至善”的伦理尺度是“忠”,为人子者,其“至善”的伦理尺度是“孝”。现代的总统,在总统府里办公时,是“总统”;乘坐地铁时,就是“乘客”;面对自己的太太,就是“丈夫”;面对自己的女儿就是“父亲”;等等,诸如此类。宋太宗赵炅,在“赵廷美案”中,可能收获了“嫡子继承”的权力分配古制大法,是一个重要的政治成果,但因为对手是自家兄弟,这种争夺,就意味着对“九族和睦”关系的破毁,也是对“兄友弟悌”模式的破毁,用《大学》“修齐治平”的尺度来衡量,太宗,作为哥哥的角色,与他的哥哥赵匡胤比较,未能达致“至善”境界,有惭德。

此外,就赵廷美言,他果然是在推演一场“奸变”的“阴谋”吗?事态果然有那么严重吗?

可以看看太宗的孙子,宋仁宗,他有一个处理此类案例的故实。

说有一个举子,给权知成都府的官员献诗,内中有句云:“把断剑门烧栈道,西川别是一乾坤。”补足意思,翻译成白话就是:知府您啊,只要派出精兵,把守住川蜀东大门剑门,然后烧毁中原进入四川的栈道,这样,我们西部四川就是另外一个邦国。

很明显,这个举子在自命诸葛孔明,试图与大宋二分天下。这类小文人造反,固然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呆气”,但毕竟算是一种“奸变”“阴谋”,比起赵廷美来,罪行要实在得多,也严重得多。

所以成都府尹心怀恐惧,甚至都不敢自己处理这个案子,就将这个举子上了枷锁,然后给宋仁宗上了一道表章说这个事,无非也是要求“诛灭逆贼”之类。不料仁宗看后,甚至带着一点轻蔑回复道:

“此老秀才急于仕宦而为之,不足治也。可授以司户参军,处于远小郡。”这是一个没有功名的老秀才着急做官干的活儿,不足以治罪啦!可以授给他一个小官,司户参军。看看川蜀哪一个边远点的小郡有缺,补一个给他。

然后这个老秀才就到任去做官了。但老秀才为帝国的宽宏大量所震慑,越想越是惭愧,周遭估计也没有什么人瞧得上他,他活得没有啥尊严。史称“不一年,惭恧而死”,不到一年,羞惭而死。

所以,假如太宗赵炅有孙子仁宗赵祯的宏达,将赵廷美负气而言的“愿宫车早日晏驾”,视为一种牢骚,至多视为一种狂妄,一笑了之,也许未必能如现在这样锻炼为一桩大狱。那样,太宗兄弟间,也许还有另外的解决方案,一旦寻求到这个方案,太宗一朝也许就会更为祥和,更少戾气,或者也更接近“承平之世”的美好人间。

在文明邦国看来,道义价值与伦理美德,是美好人间的重要尺度。

小胖孩和小瘦孩

也许正因为一场大狱,让尖酸忌刻的小文人“创作”的近于神话故实,讥讽诅咒了他。在所有这类故实中,有一个“创作”说,宋太祖赵匡胤变身金太祖的二太子斡离不,攻陷开封汴梁后,将宋太宗赵炅的子孙杀戮一空。据说宋臣有到斡离不大营见过这位金兵统帅的,说“其貌绝类艺祖”,他的长相特别像太祖赵匡胤。

还有一个类似的说法,据说有人从金国做使者回来,说金太宗完颜晟(而不是斡离不)长得极似宋太祖,还说就是这位金太宗乃是太祖转世而来,要打回中原,来夺取自己曾经的皇位。

原来从太宗传位儿子赵恒开始,大宋帝位一直在太宗一系。到了南宋,高宗因为受了惊吓,失去生育能力,无子,而太宗一系的皇族,死的死,亡的亡,没有死的,大多被掳往金国,中原地区已经很难见到太宗一系的皇族。宋高宗就有了传给太祖一系的想法。当他听到这个金太宗完颜晟的传说之后,就对大臣们说:“太祖公而忘私,有自己的儿子,却将皇位传给兄弟;现在,我准备将皇位传给太祖一系的人物。”于是在各地寻找太祖后人。找来一胖一瘦两个男孩,高宗让他俩在宫中站着不动,观察他俩。开始高宗中意小胖孩,但这时,来了一只猫,小瘦孩没有动,小胖孩却去踢那只猫。高宗于是觉得小瘦孩不错,将二人都留下后,就暗暗地做了传位给小瘦孩的准备。这个小瘦孩就是宋孝宗赵伯琮,后改名赵昚(音肾),他是南宋最有作为的皇帝,他那种不凡不俗的励精图治,直接推演了南宋“乾淳之治”。他还为岳飞平反了冤狱,更有恢复中原之志,很多作为确像太祖赵匡胤,他是太祖七世孙。

“因果”是一种无人能破解的宇宙规律,但创作这个故实的人,将因果律运用于人事方向上,除了劝惩功能外,也有了借机“植入”自家文化观念的意味。譬如,创作者认为太宗“谋害”太祖兄弟和儿子,所以他的后代遭遇变身金人的太祖屠戮,并颠覆了太宗一系的北宋;而太祖因为乘柴氏主幼,夺取了后周天下,所以周世宗柴荣变身蒙古统帅伯颜,攻陷临安,将皇室男女全部掳走,颠覆了太祖一系执掌的南宋江山。

这类坊间故实,是茶余饭后、瓜棚豆架下有趣的谈资,也可以从中读出“因果”规律下的道德伤痛,如果不是特别执着于“报应”的“单向度”逻辑,也有发人深省、足资回味的“历史意义”。

卢多逊的大见识与小聪明

据说卢多逊的祖坟在河内(今河南沁阳)。他与赵廷美的“阴谋”还没有败露的前一天晚上,有震雷,将卢氏祖坟上的林木全部焚毁。传闻此事的人,都感到很异常。这事为《宋史·卢多逊传》《续资治通鉴长编》和《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等书明白记录。考卢多逊下狱在太平兴国七年(982)夏四月丙寅日,《宋史·五行志》对旱涝雨雪有闻必录,但这一年的四月,并无雷雨记录。沁阳附近,只有卫州有洪涝之灾。卫州在沁阳东两百里左右。且有涝灾并不一定就有雷雨。故实的荒谬一望而知,但记录者或创作者,在讲述这个故实时,似乎意在指斥卢多逊大恶,连老天也在震怒,并殃及他的祖上。

不过细考史上关于卢多逊的各类记录,此人也确似不得人心。

说卢多逊因为赵廷美案被贬崖州时,到了附近地方,暂住道旁旅舍,见一个老太太,说话间,发现她居然知道很多京城汴梁之事,因此就与她闲话家常,话也越来越多。

卢多逊就问她:“老婆婆您从哪里来啊?怎么住在这个偏僻的地方?”

老太太眉头皱在一起,很不情愿地说:“我,本来是中原士大夫之家人。有一个儿子在朝中做官,当时卢多逊做宰相,命令我儿子‘枉道’,违背道义,去做邪僻之事。我儿子不愿意做,卢某人就恨上我儿,最后找了茬子,给我儿安上严重的罪名,全家都被发配到这个南部荒凉之地来了。不到一年,全家骨肉相继沦没,死在这里,只剩下老身一人,流落在山谷之间。现在我寄居在道旁,不是没有意思的。我想那卢相,蠹害贤良,仗势威权,恣行不法,无所避忌,这是一定要倒霉的节奏——他终将‘南窜’,也被发配到南边来。如果上天可怜见,老身不死,也许能看到这一幕!”

老太太并不知道他就是卢多逊。

卢多逊闻言后,沉默不语,赶紧离开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