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践祚后,振奋精神,发愤致力天下大治,史称“励精求理”。理者,治理也。但在太平兴国最初几个年头,他的邦国治理曾有“失衡”“失宜”倾向。孔子论及中庸智慧时有名言:“过犹不及”。宋太宗在几件事情的处理上不免“过”了。
赏罚“失宜”的政治败笔
宋太宗赵炅践祚后,振奋精神,发愤致力于天下大治,史称“励精求理”。理者,治理也。但在太平兴国最初几个年头,他的邦国治理曾有“失衡”“失宜”倾向。孔子论及中庸智慧时有名言:“过犹不及”。赵炅在几件事情的处理上不免“过”了。
有一个叫孟蛮的官员,朝廷拟定他到窦州去做录事参军。窦州在今天的广东广西交界处,汉代以来算是蛮荒之地。录事参军是地方监察官,负责管理地方官吏档案,同时负责察举他们的善恶,有向朝廷汇报的责任。这个职官对于制度性管理地方有重要作用。但孟蛮先生嫌窦州这个地方太偏远,不去上任,反而“诣匦自陈”。“匦”是一种四面有口的小匣子,一般放在朝堂附近,臣民有意见,可以投书其内,有内侍会定时取走给皇帝看。孟蛮估计是到了该上任的时间没有走,写了封信投在“匦”内,自我辩解。赵炅看到这个投书,大怒,给了他一顿棍子,史称“决杖”,流放到更僻远的海岛上去了。
有一个叫綦廷珪的朝官,请了病假。病好后,按程序,他需要先到主管部门销假,然后“朝参”,要向朝廷表明病假结束了。这些他都没做,直接回到原来的工作单位上班了。赵炅不高兴,处罚了他,还连带着处罚了他的上级——好几个人都做了降级处理,潘美、王仁赡二人也是他的上级,没降级,但都罚了三个月的俸禄。
有一个叫刘珝的殿中丞,也即掌管禁中日常生活的朝官,外放到剑州(今属四川剑阁县)做州官。那里发生了偷盗官物事件,刘珝就招募人告密,抓获了盗贼,并上疏要求朝廷赏赐这个告密者。赵炅也不高兴,认为刘珝不用心去抓捕贼盗,擅自赏赐招募告密者,干脆罢了他的官,还发出诏令“永不录用”。
赵炅给这几个人的处罚,今天来看,都不轻。
孟蛮不愿到边远地区上任,罢职也就是了;打棍子、流放,罚过重。
綦廷珪不按规章制度办事,警告批评也就是了;连上级一块惩治,罚不公。
刘珝招募知情人检举揭发,也是一法;罢官,还“永不录用”,罚失正。
这种过重、不公、失正的惩罚,赵匡胤时代也可以见到。但是与历朝历代比较,赵家兄弟的帝国,这类错判可能是最少的。他们对惩治贪官很凌厉,但对一般官员的过失,往往比较优容,这也是敛天地杀气、养人间和气之道。但赵家兄弟不时可以见到的这类偏狭、躁急,以个人喜怒情绪影响决策,赏罚“失宜”的做法,毕竟属于政治败笔。
泼皮乞丐之死
赵匡胤的这类“失宜”与个人天性有关;赵炅的这类“失宜”则更复杂一些。他践祚之初,没有赵匡胤那般武功,因此当朝立威,需要一点辣手。当着强枝弱本的藩镇习气还在浮漾的时代,出于对政治秩序的追求,建构并推演领袖权威,有其正当性理由。他要“杀伐立威”。这样,赵炅的赏罚“失宜”与赵匡胤的赏罚“失宜”,就动机而言,就有了性质的不同。
宋人蔡绦笔记《铁围山丛谈》说一太宗故实,荒诞中可以见出士庶意见。
故实说宋太宗赵炅刚刚做了皇帝,很想让朝廷内外对他的治国能力和公道仁德心服气服,于是,有了一桩奇案。
说东京汴梁有一泼皮乞丐,要饭时稍不如意,就要倚门大骂,主人被骂苦,出来道歉,半天也打发不走他。东京城的土豪雅豪都惹不起他。某日,这泼皮又来一户人家大骂,主人出来赔上小心,说了无数好话,他还是不依不饶,什么难听骂什么。周遭围观者越来越多。忽然,人群中跳出一持刀汉子,刀光闪出,泼皮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刺客留下了作案工具,从容离去。
官府追拿凶手不得,第二天报到朝廷。太宗大怒,颁下口谕,大意说:朕现在正要“太平兴国”,不料还有这等白昼杀人的五代恶习!此事绝不轻饶!于是下令从严从快,限期捉拿罪犯。
眼瞅着限期就到,东京城官府恐惧无法交差,最后根据这个事件另外的逻辑,推断乃是主人被泼皮骂怒,“不胜其忿”,无法忍受,亲手或雇人杀了这厮。然后就以此逻辑定案。案件整理为卷宗,上报。
太宗对司法者也即东京市长说:“你们能这么用心,很好。但还是要重新核对一番,不要弄成冤案。另外,把那把杀人刀拿来我看。”
又过了几天,东京市长登朝,坚持此前的定案意见,并将卷宗和杀人刀一起呈上。太宗问道:“你确定就是主人不胜其忿而杀了乞丐吗?”市长说:“肯定是。已经反复审核过了。”太宗闻言冷笑一声,回头对小内侍说:“把我的刀鞘拿过来!”小内侍当场取过刀鞘,将那把杀人刀放入,严丝合缝。
原来,乃是太宗派人杀了乞丐,东京市长显然判了一个冤案。
真相大白,太宗留下一句话:
“如此办案,怎么能不妄杀人呢!”
说罢拂袖而去。
根据这个故实,似乎可以见出宋太宗为了收拾人心,有意制造无头案,要东京市长去想法子。但破案难度太大,市长怕得罪朝廷,只好制造嫁祸于人的冤案,试图好歹了事,最后太宗又解密事实真相。
故实似乎想告诉世人:太宗以此警戒地方官,不要制造冤假错案!
太宗这一招确有惊悚效果——站在时光的这一面,甚至不难想象那位东京市长面对谜底目瞪口呆的样子。估计这位市长一辈子不敢再制造这类冤案。
此事或许对天下“依法治国”有利,但却不符合儒家伦理与道义,也不符合法理公正。
因为那个乞丐法不当诛。
史称“庚申,以皇弟永兴节度使(治所在今西安)兼侍中廷美为开封尹(略相当于东京市长)兼中书令,封齐王”,赵匡胤驾崩的第七天,庚申日,赵光义就封赏正做着永兴节度使的皇弟赵廷美为东京市长兼中书令(宰相之职),又封为齐王。这样看,《铁围山丛谈》中说到的这个制造冤案的东京市长就应该是赵廷美。个中又有玄机。
蔡绦笔记《铁围山丛谈》写太宗赵炅,往往明褒暗贬,看上去是褒扬赵炅,但细味之,几乎等于在黑赵炅。如那个讲述“射杀花蕊夫人”的故实:说花蕊夫人归宋后,赵匡胤“惑之”,也即被花蕊美色所迷,赵光义也即赵炅多次劝谏,赵匡胤不听。赵炅干脆将其射杀。这个故实表面上说赵炅有江山社稷情怀,用特殊手段打破“红颜祸水”的咒语,事实上却可定案为冤杀无辜、草菅人命——假如花蕊夫人确有其人,假如因此而死,太宗赵炅岂不过于心狠手辣?这哪里是一代“贤君”气象?
《铁围山丛谈》记录赵炅这两件事,情节荒诞——太宗要“立威”,自有丈夫手段,不必设局冤杀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乞丐;太宗爱大宋,自有英雄气象,不必悲情冤杀一个美丽的柔弱女子,何况,这个柔弱女子并不存在。
说史上并无花蕊夫人,《大宋帝国三百年》第三本第五章《全师雄·孟昶·花蕊夫人》已经说过。我的结论性意见就是:这俩故实很可能都属于瓜棚豆下的扪虱闲话、茅檐日下的野叟曝言,茶余饭后的坊间奇说,不可信。
张道丰死里逃生
太宗对冤案极为重视。有一故实可以做证。
说有一个循吏,名叫邵晔。这是一个自幼嗜血的人,太平兴国八年(983)中进士,做了蓬州(今四川营山县)录事参军,负有监督和管理官员档案的职责。知州名叫杨全,此人性情粗率而又蒙昧。州境内有庶民张道丰等三人,被人诬告为劫匪强盗,都要判处死刑,判词已定,卷宗也整理完毕。但邵晔察觉到此案有冤情,就不在文件上签字,并告知知州杨全,要重新审核。杨全不听,派人带着张道丰等人去“抵法”,也即要正刑伏法。张道丰等不服,临刑前号呼“冤枉”。按大宋法条,正法之前喊冤,要带回重审。邵晔就开始了重新复核。不久捉到了真正的匪盗,张道丰等人获释。杨全被削籍为民。
邵晔在任职期满,到朝廷述职时,太宗对他说:
“尔能活吾平民,深可嘉也!”你能平反冤案,让我的子民能够活下来,太值得嘉奖啦!于是赐钱五万,并下诏“以全事戒谕天下”,以杨全制造冤假错案的事告诫全国各级官员。邵晔因此而授予光禄寺丞,让他出使广南采访刑狱。
这样的宋太宗,可能去为了解决冤狱问题,再去制造另一场冤狱吗?
孟蛮、刘珝、綦廷珪事件,均见于《续资治通鉴长编》,是书为记录大宋帝国的重要史料,是正史《宋史》的主要资料性来源,也应该属于正史之列。蔡绦《铁围山丛谈》则是典型野史。今天对比来看二者记录的这几条故实,会有新的况味。简言之,太宗杀乞丐,此事很可能子虚乌有。但为何会有这类故实呢?因为太宗赏罚,有时往往“失宜”,因“失宜”而“失衡”。
赏与罚,权柄极重。无论传统政治治理抑或现代政治治理,公正赏罚是题中应有之义。政治与伦理最后的不可化约的核心、应然价值“公道-仁德”,很大程度体现于“赏罚系统”。宋太宗赵炅对官员惩罚过重、不公、失正,就是政治“失衡”。是对应然价值的义理背离,因此属于“失宜”。这类历史故实与《铁围山丛谈》的野史记录,就有了符合人物性格的逻辑链条的一致性——他要“杀伐立威”。海客、野老们聊天,就有了添油加醋、向壁虚造的印象来源,于是有了人类学上母题的衍伸。因为有孟蛮、刘珝、綦廷珪的“故实”,所以有了杀乞丐、杀花蕊的“故事”。“故事”在“合理想象”中,包装为“故实”,进入野史出笼了——这类故事是安不到赵匡胤头上的,也安不到宋真宗、宋仁宗……头上的。宋太宗赵炅先生是虚构故事最合适的主角,谁让他在处理孟蛮、刘珝、綦廷珪案例时过重、不公、失正呢?
转运使
赵炅“励精求理”故实甚多,“不合宜”也即“不合义理”之处不少,但“合宜”也即“合于义理”者更多。
他善于学习。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的作为并不比乃兄差,甚至有些地方,就政治家责任伦理而言,他的道义担当与政治智慧,还超过了赵匡胤。
自赵匡胤时代起,大宋对五代十国道义沦丧的格局就有拨乱反正的自觉意识,成就君子,而不是纵性做小人,渐渐开始蔚成风气。但事情往往也容易走向另外一极,官员们开始出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理颓势。这不是“励精求理”的宋太宗愿意看到的局面。契丹在草原虎视眈眈,北汉在河东伺机骚扰,吴越在江南占据一隅,清源在三闽尚未归顺,藩镇余风尚未涤荡一清,大宋刑统尚未深入人心,民生弊端还有待改善,道义天下还有待推衍……大宋正是需要人才之际,面对温温吞吞、无所事事的官员,赵炅似有一种无力感。
郡县治、天下治。他决计从地方开始,改变这种局面。
为了督成地方治理,从太平兴国初年开始,大宋就派出了中央巡视组到地方访查。最初,这类巡视组由转运使兼职领衔,诸州诸县,各级官员,工作优劣,都要做出考核判断。转运使,是负责财赋,主要是负责军需物资的职官,略相当于后勤部长。赵炅对此一职官很看重,赋予了转运使更大权力,包括维持地方治安、清点地方刑狱、推荐地方贤良等,现在,又有了考察地方官吏的职能。这些活儿,原本都属于节度使的。但节度使自唐末以来渐渐演绎成地方藩镇割据势力,尾大不掉,于是有了五代十国的乱世。现在赵炅派出官员“暂行”巡视工作,就有了集权的效果。说“暂行”,是因为转运使一职,无论职权多么重要,都是临时差遣。“勾当”已毕,工作完成,归阙,回到朝廷,这个职位就撤销了。“勾当”是宋人常用口语,作及物动词用时,有“处理”的意思。大将曹彬平定南唐回来,交差,就有“奉勑江南勾当公事回”字样,意思是:奉朝廷差遣到江南处理公事回来了。从太祖“收兵权”开始,到太宗一代完善临时差遣机制,一点点地化解了可能的藩镇割据威胁。
转运使在地方系统内,知州、通判、监官、京朝官等,都是察举对象。评定这些官员,政绩优异者为上,恪守本职工作者为次,部内粗有治理效果者为中,而处理事情怠惰,没有治理成绩者为下。转运使要将地方的吏治情报和判定意见在年终汇报到朝廷,以备朝廷大行诛赏。
宋代历史评论家吕中曾有评论说:“转运置于乾德,本以总利权耳,而兼纠察官吏自此始。厥后有判官,有副使,又有提点刑狱,皆所以纠察官吏,此汉部刺史职也。本朝之监司,以台、省、寺、监为之,虽宰臣、侍中为帅,亦许弹劾。此我宋三百余年无藩镇之患者,盖以此也。”转运使一职,始于太祖乾德年间,本着总揽地方财经大权,并兼有纠察官吏的目的。后来又有判官、副使,又有提点刑狱,都是以此来纠察官吏的。这原来就是汉代刺史的职务。本朝的监司,以御史台、中书省、大理寺、监察院来负责,即使是宰辅、侍中做了地方大帅,允许弹劾。我大宋之所以三百余年没有藩镇之祸患,原因在这里。
大宋的监察制度是历来政制设计中,做得最好的。
转运使将地方治理情报,呈给朝廷。出于谨慎,朝廷往往还要再派出专使按转运使提供的信息,进一步廉察复核。这样,就以文职方式将地方控制在中央。有此过程,地方官吏的优良中差,中央一目了然,而藩镇割据的可能也就越来越渺茫。因此,转运使一职的设置,是藩镇割据的克星。
但问题也有另外的一面。地方官往往乐于居于“次”一等,只要恪守职责,不出事,就等于“无功亦无过”,转运使的察访不会给更低的评价。如此,保住官位的成本最低。而转运使自身也有因循怠惰之辈。
于是,出于“励精图理”的强势政制,太平兴国年间,赵炅对“疲软不胜任、惰慢不亲事”的“老好人”官员做了“免官”处罚。譬如,掌管诉讼定刑判案的河南府法曹参军高丕、负责秘书工作的伊阙县主簿翟嶙、执掌全县行政的郑州荥泽县令申廷温等人,就因为这个原因被“免官”。
有一位荆湖南路转运使崔宪,副使许奇,在处理某一事件时“稽留不决”,拖延着不做决定,这也属于“疲软不胜任”。调查属实之后,崔宪被降职,许奇被组织部开除,削去所有官职,史称“除籍为民”,并追回过去赏赐的五十万铜钱。大宋有一个不成文的制度规定:如有犯罪,可以追回往日恩典。
郭贽的“愚直”与德举
太平兴国八年(983),赵炅还免去了一位参知政事,副总理级别的高官郭贽。
据说这位郭贽曾经因为某事上奏,奏折中有言:
“臣遭不次之遇,誓以愚直上报”,意思是:臣因为得到皇上非同寻常的破格提拔,发誓用我的愚笨耿直来回报陛下。
话中“愚直”二字,也许不过是客套,但赵炅不爱听,召他说:“‘愚直’何益于事!”你这个“愚直”对政事又有啥补益!郭贽回答道:“虽然,犹胜奸邪!”虽然没啥补益,但总比奸邪之辈强哩!赵炅当然不希望属下都是“奸邪之辈”,但他也同样不希望属下都是“愚直之人”。郭贽答对后,赵炅忍了一段时间。有一次召他入宫讨论政事,没想到郭贽来前饮酒过量,答对之际“宿酲未解”,昨晚的醉酒还没有醒过来,糊里糊涂地说了些酒话。史称“帝怒”,罢了他的参知政事,连降三级为祕书少监,去做图书管理工作了,不久,又调他到荆南(湖南)去做了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