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黑夜过去是白天,白天过去了是黑夜,地球无声无息地运转着,三年的时间,悄悄地过去了。
三年后的一个初夏的清晨,注定是混乱的一天。
一清早,宾馆里就挤满了亲戚朋友,于菲腆着已经五六个月的大肚子,嘻嘻哈哈地来了,随之就是一阵说
笑打趣。书桐羞涩地站着,多少有点不安。于菲催促着:"赶快走呀,给你化妆做头发去,喂,你那个伴娘呢
?东西都收好了没有?你的那双白缎子鞋子一定要单独放开!真是的,要不是这小东西害人,我就给你做伴娘
了!"
竹篙好脾气地笑着,要于菲小心点。书桐看着他们,心里一阵感慨,心想他们真是一点也没变。到了影楼
,先是修眉毛、上粉底、画眼线、戴假睫毛,涂口红……足足弄了半天,虽然有空调,书桐还是觉得衣服的后
背已经微微的汗湿了。但这还没完,还要盘头,做发型。
等到化妆师给书桐做头发的时候,于菲忽然颤颤巍巍地过来了,往她身边一坐,一手习惯性地护在肚子上
,一手支着下巴,严肃地说:
"书桐,我们是多年老朋友了,最近你忙结婚,我又怀孕,很多话没跟你说,今天,我要问你,你是不是
已经把过去都抛开了?决心好好过日子?"于菲轻轻叹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指的是,你把沈若尘完全忘
记了没有?"
书桐微微蹙起了那秀气的长长的眉毛,一清早,她就告诉自己,今天这样的日子一定不能想到沈若尘的,
但是,于菲来揭疮疤了,她叹了口气说:
"那些都是少年往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忘记,大概是不可能,到底是初恋。放下,那是绝对的。"
"那就好,他大概也快结婚了吧。"于菲轻描淡写地说,"人长大了,总是要现实点的,书桐,以后你做人
家老婆了,可别那么任性了,顾家骏--这个人是很好的,你选了他是对的。"
书桐点点头。顾家骏,这个名字在她心里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点恍惚,这
个戴着眼镜,永远不温不火的男人,真的要成为自己的丈夫了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
她望着镜子里,那个披着雾似的轻纱,穿着缀满亮片的白纱礼服,戴着闪烁的耳环项链的女孩,对她而言
,竟那么陌生。好一会儿,她无法相信镜子里的是她自己。透过镜子里那个浓妆的新娘,她依稀又看到三年前
,那穿着牛仔裤、披着长发的女孩--
那是灰暗的一段日子,也是最消沉的一段日子,沈若尘走了,他临上火车的时候,还给她打电话。
"书桐,记得,要去找我。"
书桐把电话从耳朵边拿开,但又放回去,或许是最后一次听他的声音了,她想。
"和我保持联系,你看,我人没走就开始想你了。"他故作轻松,而她已经恨透了他这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沈若尘,你省省吧,等下我就删除你的一切,电话号码、QQ、MSN、邮箱……总之,你尽管做你的大头梦
,但,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不要再来骚扰我的生活!"
她忿忿地摁断手机,这才发现,同事们都用异样的眼光在看着她呢!这几天,有关她"失恋"的传言是越演
越烈了,甚至有人说她的男朋友在老家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他抛弃她回去找女朋友了。
"陈书桐这样好看的女孩子也会被抛弃,到底还是小地方来的,不懂得抓住男人的心。"一次她上完洗手间
回来,亲耳听到两个女同事这样议论,气得她七窍生烟。
于菲也不断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情?老沈怎么就走了?是不是你们说好了,他先回去,你随后跟去?"
"休想!"书桐从齿缝里迸出这两个字来:"于菲,你别跟我提他,我永远都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不想再听到,可是,这个名字在她生命中的痕迹是如此之深,提不提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删除了他的一切
联系方式,但是,她无法删除那些回忆,每次走到美术学院门口,她就仿佛看到他站在那里,露出两颗虎牙对
着她笑,每次走过那些卖画具的小店,她都要进去看看,甚至,当街上有一个身材和他酷似的男人向她走来时
,她都会发上几秒钟的呆……
当然,因为沈若尘的离开,原先追求书桐的那些人,就都继续对她发动攻势,可是,她已经全无兴趣,包
括一切事物,包括工作,包括她自己……她恨自己,她甚至想过回去,但是,母亲一提到"XX的女儿真争气,
在北京已经开了第三家分店了""XX的儿子大学白读了,在上海混不下去,回来还要父母给找工作……"之类的
话时,她就想,如果自己回去了,不也成了别人这样议论的对象了吗?
她陷在极度的孤独和忧郁里,包括对于菲她都想躲着,看到她和竹篙那么亲热得意,她就心嫉妒得发酸。
在这种情况下,她唯一可以相处的人反倒只有顾家骏了,以前她觉得这个书呆子在她房间里坐了三小时,
说不满五句工作以外的话,现在,她乐得耳根清净,巴不得不要有那么多无休止的追问和聒噪,只要有个人陪
着她坐着,就不错了。
他每周来看她一次,也带她出去,或是随便兜风,或是坐坐咖啡馆,他的神色安静而诚恳,斯文儒雅的面
貌像个忠厚长者。其实,书桐不知道,顾家骏心里是有一百个问号,但是,一来他生性腼腆,二来既然他已经
从别人那里听说书桐和那个男孩分手了--这就是他要的结果,他觉得这是80后女孩常有的事情,在他看来,像
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过去了也就没必要再提,何况这样的小男生,也不值得提。
在这样的思想下,他就沉默地做着她身边的陪伴者。
事情的转折是在那一个秋天的晚上,书桐望着窗外,又大又亮的月亮,忽然发觉,再过两天又是中秋了。
好快,两年的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流逝了。她想起两年前的中秋,那个包厢、那些朋友,还有……那一个让
她又爱又恨的人,想着想着,她就觉得满心凄凉。如今于菲和竹篙紧锣密鼓准备结婚,一心要赚钱,自然没时
间也没心情搞中秋派对了,别的人,青蛙、小高都已经有了女朋友,蒋斌已经死了……她嗒然若失地垂下头去
,自言自语说:
"怪不得人们常常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就剩我一个了。"
她茫然地想着,最后迷迷糊糊倒在床上睡了过去,连窗子都没有关。第二天就觉得头疼、嗓子疼,她认为
是感冒了,自己找了两片药吃,本来到了晚上已经好一点了,偏偏她想好得快点,心里又烦闷,就烧水准备洗
个热水澡,头昏脑胀中,她不慎在浴室一跤滑倒了,顿时觉得左脚钻心的疼痛。等于菲回来,发现她在床上呻
吟,吓了一跳,急忙和竹篙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诊断感冒是小事情,但要紧的是左脚开放性骨折,要上三个月
的石膏。
书桐躺在医院里,满眼的白,空气里都嗅得出酒精和药棉的味道。她的心里也是一片空白,想到自己在S
城这些日子,一事无成,现在又进了医院,辛苦赚的那点钱,连付医药费都不够,还要问于菲借……怪不得人
们都说:"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
她怀着满心的悲哀进入了梦乡……
梦里,恍惚中是在老家,又觉得不像,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城市,满眼的绿色……她仿佛看到了沈若尘,
他正对着她笑,支起画板给她画画,那眼神,那微笑,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若尘,你带我回来了?"她问。但是沈若尘的影子骤然间隐没了,她茫然四顾,却发现自己是在老家,熟
悉的房间里,边上陪着她的正是母亲。
"妈妈,我在家吗?"
"你为什么要回来?"母亲的面容很忧愁,"你为什么不在S城待下去呢?叫我怎么有脸跟亲戚们说?"母亲
的样子万分失望和疲惫,让她心下大大地不忍。
"妈,我要回家,我在S城一点都不快乐,S城太大了,我心里好空--"
她说着,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初到S城,她在陌生的街道上转来转去,满目都是老式的建筑、都是人,
都是车……
"请问,到美术学院怎么走?"她觉得自己要去找于菲,找她唯一的朋友。于是,她跟着一个人走了,这个
人是谁?书桐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觉得自己很累,很累,S城这么大,自己这么小……
书桐终于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发现顾家骏坐在她身边。
顾家骏还是抱了一大束玫瑰花来。在白色的病房里,艳红的玫瑰花顿时不那么俗气了,反倒显得屋子里有
了几分生气。
"啊,是你--"书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书桐,于菲把什么都跟我说了。"顾家骏温和地笑着,"你不要着急,好好地养病,我会来看你的,再给
你请个特别护士,你千万不可以乱动,骨头愈合是关键期。"
"真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书桐低着头想了想,"我不要什么特别护士,我看我还是回家去住,我只是
腿骨断了,手还可以做很多事情……"
"陈书桐,你怎么能这样逼自己?"顾家骏惊愕地打断了她,"你为什么要跟我这样见外?难道我们不是朋
友吗--"他喘了口气,白皙的脸通红,垂下眼睛看了一下自己的皮鞋尖,眼光又逐渐上移,但是怎么也不敢看
她的脸了,只能盯着自己的手,说:
"这一年多来,你一直过得不高兴,让我,喔,让我看了很不忍心,书桐,我觉得--我为你不平,你这样
好的女孩子,不该受这样的罪,那个姓沈的男孩,他根本不配你……"
顾家骏下决心地一抬头,没想到刚好看到两行清泪,顺着书桐白得透明的脸滑落,他吓得眼镜都快滑到鼻
梁上去了。
"对,对不起,书桐,我这个人不大会说话。"
"不关你的事情。"书桐扯过一张面巾纸,慢慢地把眼泪擦干,"是我心里不舒服。"
"喔,把不开心的事情忘记掉,好不好?"顾家骏温和地看着她。
"我想,但是我做不到。"书桐惨淡地说。
"啊……没什么做不到的!关键在于你想不想去做。"顾家骏耐心地说,"像我,再不开心的事情,我一工
作起来,就什么都忘记了。"
"怎么,你也有不开心的事情?"
"我……"顾家骏心想,"我当然有,你一直对我不远不近,我能开心起来吗?"但是这句话就是打死他,他
也不敢说出口。书桐睁着大眼睛,发了一会呆,终于自己说了出来。
"沈若尘走了一年多了。"
"是啊,于菲告诉我了。"顾家骏应着,"其实在S城如果能奋斗出名堂的,谁愿意回去?"
"他比不得你,他专业不好,能力有限,像我们这样的人有很多。从心里,我也觉得他回去更适合他,但
是,他叫我跟他回去,这是不可能的。"书桐终于把郁结在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喔?跟他回去?"顾家骏含蓄地微笑着,心里却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去攻击这个小男孩!他把被单给书桐
掖了掖,再开口,语气多少还是带着点嘲笑:"一个男人自己站不住脚也算了,但是不应该拖着女人陪他吃苦
,这个社会,女人所拥有的一切,代表了男人的能力高低。"
"唉--"书桐思考着他这些话,换了以前,她会觉得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此刻,自己躺在病床上,又
累又弱又难受,对沈若尘的恨也无形中加深了,有人这样说,似乎是帮她出了口气一样。
"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人了,顾家骏。真不好意思,让你听我这样无聊的心事。"
"怎么会呢?你跟我说这样的话,代表你信任我,这是我的荣幸才对,喔,我们的友谊又进了一步了。"顾
家骏推推眼镜,颇为感动地说,"我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