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6日晚上,位于太行山前的赵家庄村委会里开了半宿的大会。乡里派来的督导组传达了乡党委关于进行村“双委”(支委、村委)换届选举的意见,并组织党员和村民代表分别推选了村选举委员会。第二天一大早,便在村内几处显眼处贴出了公告,依法公布了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从选民登记、酝酿、推选各职候选人到正式选举各个阶段的具体时间表。
一石击起千层浪,一纸公告立即在赵家庄掀起阵阵波澜。
1
赵英山正在吃早饭,就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英山哥,在家呗?”
“在哩!”赵英山说着,起身撩开厚重的棉门帘向外张望,看见笑容可掬的齐志魁穿着羊羔皮棉袄站在院中,急忙招呼他说:“是志魁呀?大冷天的,怎么这么客气?来了就进来,问什么哩?快进来歇着!”
“我不是怕没人嘛!”齐志魁解释着,进了屋。
“没人也不能在院里立着呀?吃了没?没吃就在这儿凑合着吃点儿。”赵英山客气地说。他今年84岁了,雇农出身,是古冶村土改时的贫农团团长,第一任村支部书记,为人正直、办事公道,在村中享有很高的威信,直到65岁时才力辞支部书记获乡党委批准。他的晚年生活很幸福,两儿一女分别在省、市、县党政部门工作,并且都很孝顺,村里的干部、群众对他很尊重,大事小事都愿意跟他商量,可谓内外和谐顺畅,就是一个习惯改不了:在大部分人都不把吃饭当做问候语的今天,他还是把见人先问候吃饭当成大事,倘若来人没吃饭,必先张罗做饭的事儿。
“吃过了!”齐志魁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说,“你快吃吧!凉了再吃容易闹肚子。”
“怎么这么早就吃过了?”赵英山喝了一口稀饭问,
“我家里不是用着人吗?我们吃的是一锅饭。”齐志魁解释说。他说的用人,就是雇佣人。这两年,他和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女婿承包了村里的砖厂,雇佣了一些民工,但是并不是像他所说的同吃一锅饭。他们吃的是色香味俱全的小锅饭,民工们吃得是少油缺盐的大锅饭,吃饭时间倒是一样的,其用意在监督民工干活。
“哦。我把这事忘了。还没给他们放假?”赵英山笑笑说,端起碗来,把稀饭喝完后,放下了饭碗。
“放,”齐志魁看到赵英山示意老伴儿不要再添饭后,继续说了下去。“这一两天就犒劳犒劳看火把式,发放工钱,打发他们回家。”
“光犒劳看火把式?”赵英山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随手拿起了餐桌旁的一盒烟。他们所说的看火把式是砖窑最重要的人。砖的制作流程不外乎取土、将土制成毛坯、把毛坯风干、将风干的毛坯装窑、点火烧制五步。在这五项流程中其它都是力气活,唯有烧制有一定技术含量,火候太大,不仅浪费煤炭,而且容易炼炉,能把毛坯烧成琉状、变形;火候太小,毛坯难以烧透,取出来不仅棱角缺失,而且酥如饼干,达不到建筑要求的抗压强度,成为废品;能够准确掌握火候的人就被尊称为看火把式。这种把式的技能都是有师承的,绝非自学成才之人,因此很难找,被窑主聘请后给予的待遇极高。
“吸我这个!”齐志魁急忙掏出一盒20元左右的香烟递送给赵英山一支,殷勤地打着打火机,凑到他跟前给他点燃香烟后,解释说。“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你的。我想这些人都是外地的粗人,来往也不固定,犒劳不犒劳没多大意思,就在老张饭店犒劳看火把式一次清了。对于其他人,咱也不亏欠,猪肉炖粉条、白面馍馍管够,省下的钱对乡亲们表示表示。你看行不行?”
“这是你自家的事,我不便拿意见。就是奉劝老弟一句,平日里能对窑上的人好一点就行。大家都是庄户主子,日子都不是太好过,都互相体谅一下最好。”赵英山抽着烟,说话慢吞吞地好像几天没吃饭一样无力,可是却让齐志魁感到句句似匕首刺心、字字如针扎一般难受。他在暗示齐志魁杜绝虐待壮工、甚至拘禁殴打壮工迫使人家劳动的行为。
“老哥千万别听别人的闲话,我可是对他们最好的,天天白面馍馍管够,三天两头有肉的。”齐志魁慌忙解释说,其实大部分是谎言瞎话。他在潜意识里有个不杀穷人不富的念头,对于这些外来的壮工极为苛刻,整天让他们吃连麸皮都没去的黑面馒头,而且定量供给管了不管饱,为防止他们辞工,讲好的工钱不发给,扣下来等年底给,对于逃跑的抓起来就让雇佣的打手殴打,还曾抓过流浪汉逼使人家干活。
“无风不起浪嘛!我只是劝说你一句,你何必紧张哩?”赵英山笑呵呵地说,“我眼下关心的是你怎么向乡亲们表示。”
“快过年了,每家两桶油,一袋米,一袋面,行不行?” 齐志魁没见赵英山细问壮工的事,轻松地说了下去,“我想请张、王、李三家的长辈和你到老张饭店陪着看火把式吃顿饭。”
“这可花钱不少哩。你不是说过砖窑不赚钱亏本吗?”
“嘿嘿”齐志魁难为情地笑笑说:“刚开始是亏。你没见那些壮工多么能吃,一个个都像八路军,不,都像饿死鬼转生的,吃起来吓死人……”
“不说这些啦!”赵英山虽然听见他把“八路军”改成了“饿死鬼”,但是仍然恼怒地打断他的话问,“我想知道你今年为什么向乡亲们表示。”
“当着真人我就不说假话了。我的大小子当兵回来后,一直想给乡亲们办点事,就是因为家里穷,叫我一直压着没出来。这两年咱有了一点钱,我想成全孩子这点好心,让他出来试试。可是,俺们家是村里的独门小户,张、王、李、赵四大家……”
“好啦!”赵英山厌烦地打断他的话说,“你的意思明白了,一个年轻党员愿意站出来为民办事,我会尽力成全的。我有点使得慌,想歇歇。”
“黑夜里到老张饭店……”
“我去!走吧!走吧!”赵英山像驱赶苍蝇一样摆摆手,赶走了齐志魁。
赵英山的老伴张连英等齐志魁走出家门后,问:“老头儿,他的饭,你真去吃?”
“好汉子不打上门客(qie)嘛!”赵英山微笑着说,“人有脸,树有皮。他请我吃顿饭,我都不去,这不是当众打他的脸吗?他也74岁了,连这点面子都没有,还让他怎么做人?”
“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软。你要当真帮他办事了?”
“为什么不帮?他家的大小子齐兵当兵时入的党,表明还是有一定能力的,在村里锻炼锻炼,说不定是一块好料哩。”
“你准备把他推到什么岗位上?”
“这就要看古冶村的乡亲们值几个钱喽。”
“我看这个老吃亏这次要真亏大了。”
“怎么又说人家的外号?”赵英山脸色一沉问。
张连英急忙陪笑说:“说惯嘴了!说惯嘴了。”
2
齐志魁的绰号——老吃亏,是张连英起下的。 但是,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张连英是个憨厚人,之所以给他起这个绰号,也并非是根据一时一事而起的,而是和他多年打交道的真实感受。
齐志魁的老爹齐老魁家住太行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因为庄里山高土薄,没有活路,就来到赵家庄,给财主李老才家当起了长工。李老才看他老实厚道,就把丫环许配给他,使他成家生子,成了赵家庄的“外来户”。齐老魁独门小户,穷困潦倒,难免受到村里几个大姓人家的歧视,“独门小户吃亏”的理念深深扎在他你父子的脑海中。
当年土改,赵英山夫妇都是贫农团的负责人,在平分地主李老才的牲口时,考虑到齐志魁是本村唯一一户外地来此给李老才打工的雇工,多年来处处低人一等地过日子,主张给予特殊照顾,把李老才家的一头骡子分给了他家。齐志魁的老爹齐老魁很高兴地把骡子牵回了家,可是不一会儿就被十来岁的齐志魁牵了回来。齐志魁要求以骡子换马,理由是:“欺负我们独门小户,为什么不给高头大马,而给这不能生育的骡子?”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当即就有多人同意交换。
赵英山在笑声里,拍着齐志魁的小脑瓜问:“老弟,这是不是你爹的意思。”
“我爹是个傻子!他才不敢说哩。”
“你知道这是什么骡子?”
“骡子就是骡子呗!还分什么骡子?”
“兄弟,你还小,不知道的事多着哩。”赵英山和颜悦色地给他解释说,“骡子分为驴骡和马骡两种。马骡是公驴和母马配对生下的,比较容易见,也不太珍贵。驴骡是公马和母驴配对生下的,太难看到了。驴骡跟驴一样好养,比驴的劲头大多了,超过了马的灵活和跑路的能力。俗话说的买不起的骡子喂不起的马,就是指的你牵的这种驴骡。你爹因为懂得这个道理,才牵走了这头驴骡。这也是他们愿意跟你换的道理,你还同意不同意换?”
“不换!不换!反正你们总是糊弄俺们独门小户。”齐志魁理亏词穷地嘟囔着牵着驴骡走了。
赵英山夫妻这次给齐志魁的特殊照顾,并没有从根本上解除齐家父子根深蒂固的受气吃亏理念,其实也没能扭转大姓村民对小户的歧视。因此,高级社和人民公社时期,齐志魁依旧抱着这种观念不放,且越来越重,简直成了一种病态。
他到法定年龄后,齐老魁托人给他说了门亲事。成亲后,妇女们和他开玩笑,问他感觉好不好,他哭丧着脸说:“亏了!亏了!有什么好的?百嘛不得,落了一身使得慌。”
老婆给他生了俩儿一女,他还说:“亏了!亏了!俩小子将来结婚得盖房子、攒彩礼、过事办酒席,不是亏啦?一个闺女白给人家养了,还是亏呀。”
人们到处传播他这些笑话,他爹听说后,气得一病不起,使他更加叫“亏”连天,索性不再理睬老人。他爹喊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终于以一根绳索解决了自己的生命。
他成了真正的一家之主,整天给家人灌输“独门小户吃亏”思想,让大家在生产队分东西时格外留心。
生产队分粮食,张连英作为生产队保管员,负责掌秤。齐志魁和他们家是一个生产队,总在分粮食时在旁边看秤,看到秤杆子平了,就说:“亏了!亏了!”后来,他竟然怀疑张连英的秤有问题,就自己买了一杆秤,回回分到粮食,都要再用自家的秤过一遍。
张连英由于心正秤平,对此毫不介意,遇到分红薯、萝卜、白菜之类的东西就不行了。生产队分这类东西,一般在地里分,现收现分,为保持大体公平,采取抓号论斤的方法,即:每分一块地的东西,首先由各户抓阄得号,然后根据排号和每户应得数量,依次过秤,轮到产品质量好歹认命。
其实,这种做法并无大错。因为生产队每块耕地的品种、用肥、用水和管理都是一样的,作物质量也相差无几。大家都认可这种分法,唯独齐志魁每次都有意见,不是说红薯、萝卜大了小了,就是说白菜暄了不瓷实,被大家称为“意见户”。有一次分白菜,他竟然要夺秤,让负责分菜的会计、保管组织社员重新抓号,气得张连英狠狠地批评他:“老志魁,老志魁,什么时候你都觉得吃亏,你就干脆叫老吃亏吧。”
张连英叫齐志魁为“老志魁”不是有意糟蹋他,而是这一带的人们对同辈和长辈的爱称,可能有点永远、总是的意思。比如赵英山,他的同辈和长辈在他小的时候,都叫他老英山,甚至给他省去一个“英”字,干脆叫他老山的。至于晚辈则不能这样称呼,名字后边要加上叔、伯、爷之类的街坊辈分。
张连英对齐志魁一怒之下的称呼,因“志”、“吃”两字发音差不多,“魁”与“亏”同音。大家想一想他的过去,不仅认可了张连英的叫法,而且都在明里暗里叫起了“老吃亏”。
齐志魁也知道这个“绰号”,按说应该收敛一些,可就是因为“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不但没改这个毛病,反而变本加厉了。在以后的联产责任制、重新划分土地等等平分集体财产时还连叫“吃亏”,更可笑的是在对待他的大儿子齐兵问题上。
齐兵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高中毕业,本来应该考大学的。齐志魁觉得当兵能提干,不让齐兵考大学,让他参军了,不料齐兵参军不久,部队提干要求军校毕业了。齐志魁觉得上边没人,自家孩子考不上军校,就让孩子复员回家了,逢人便说:“当兵吃亏了,还不如在家种地哩。”齐兵回乡后,赵英山有意培养他接班,齐志魁则坚决反对:“入党就吃亏了,还得每月白交党费。当干部更吃亏。看看老英山,辛苦了一辈子,到老还得靠自家孩子。”齐兵觉得有理,坚决不当村干部。
此时,齐志魁一反常态要推出齐兵当村干部,也源自“老吃亏”思想。
前些日子,他通过一个建筑商认识了一个开发商,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政府决心要对古冶村进行开发,起码要占古冶村500亩土地,挂牌招标出售。
开发商暗示,谁要是在这次土地出售时能够透露底价,他将每亩“奖励”该人2万元;如果每亩能便宜5万元以上,他将每亩“奖励”该人便宜数目的60%。
齐志魁稍稍一琢磨,就觉得这个便宜肯定要被张、王、李、赵四大家占了,自己还是要吃亏,要想不吃亏,就要想方设法地当上村干部,起码得弄一个村委会副主任到手。
想到这些,齐志魁于昨晚召开了一个由大儿子齐兵、二儿子齐名及女婿李胜利参加的家庭会。
会上,齐志魁开门见山地说:“咱们齐家是村里的独门小户,自从光绪年间老祖宗来到村里给李老才家当雇工,祖祖辈辈安分守己过日子,因为穷,所以祖祖辈辈成婚迟、得子晚,都是千亩地里一根苗,人少就要被人管,受人欺。如今咱的日子发起来了,我有了你们兄妹几个,并且帮助你们都有了产业,是不是该在村里争个官,管管人,为老祖宗争个光?”
“你说的倒是不赖。”齐名懒懒地说,“可是,你为什么在前些年不叫俺大哥当村官哩?”
“老皇历用不得了。”齐志魁压低声音将自己得到的“小道消息”和自己的想法向他们进行了通报,然后说:“这个亏,咱们不能再吃了,应该保密,趁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弄个村委会副主任干干。你们想一想吧,光透一句话,就是一千万哩。”
“是个好买卖。”齐兵皱着眉头说,“不光是为了这些钱,更重要的是咱们必须掌权,要当正主任。实话说给你们吧,这两年咱们在砖窑上的事,那些大姓人家找了多少茬,挑了多少刺儿,还想告状封咱的门儿,都把人给气炸了。咱们再不当权,恐怕再想这么干就是麻烦。眼下,三年换届期到了,咱们得抓紧争。必须争。不然的话,今后没咱们的好日子过。不过,这事不能全去争,得把力量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集中在谁身上哩?”
“当然是你了。”李胜利毫不犹豫地说,“当然得集中在你身上了。你是党员,据说,眼下上级内部掌握的原则是村委会主任担任副支书,防备支书和村委会主任尿不到一个壶里。”
“有道理!就是大哥你了。”齐名也来劲地说,“咱们人太少,还是争不过人家。不要说人家都是一大家,就说咱们的威信恐怕也不行。”
“是有点人少。咱们4家8张票,加上老大、老二两个孩子才10张票,再加上亲家两口子才12张票。娘的,我当时怎么不多生几个闺女哩?”齐志魁懊悔地说,又觉得吃亏了。其实,他还是沾了名声太坏的光哩。当年,他的儿子说不上媳妇,花了比别人多出数倍的钱才在外村说了两个也不咋样的闺女做了媳妇。他的闺女也嫁不出去,是因为和同一个生产队的李胜利偷偷好上、偷吃禁果才迫使李胜利父母同意这门亲事的。齐志魁当时还嫌弃人家彩礼少,叫喊了多年“吃亏”哩。
“这不是什么大事。”李胜利沉稳地说,“人要一句话,佛要一炷香。咱们给他们烧香就行。”
“香从哪儿来?”齐兵问。
“世道难行钱做马,愁城欲破酒为兵嘛!”李胜利文绉绉地说,“临时抱佛脚,就得凭着钱上。”
齐兵又问:“得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