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开入杭州城内,已是傍晚五六点钟的光景,冬天昼短夜长,此时路上已是昏暗一片。因为刚化了雪,那车灯照在路上浮起油亮亮的一层光,直晃得人眼睛生疼。吕东明本想找一间旅馆先住下来,然而这些月因为萧冯两军一直在争夺杭州,那些开旅馆酒店的商人怕被战事连累,都陆续关了酒店,做起了小营生。
楚辰见他已有几分疲态,眼皮子不由自主地耷拉着,却还试图强打起精神来,便说道:“不如就找个地方把车停了,我们在车里熬一晚吧,你睡前头,我睡后座,明天一早我来开车,你再去后座好好眯一会儿。”
吕东明见天色已暗,况且也已经累到了极致,便点点头说道:“先熬一晚吧。”他把椅背上的大衣交给楚辰,又道,“夜里冷。”
楚辰道:“我已经让许营长备了一条薄毯子了,你且留着披身上吧。”她说着进了后座,拿出一只包袱来。打开包袱,里面是几身衣裳,两身崭新的旗袍,颜色鲜艳明丽。一件男式长衫,两身冯军的军装,以及一条薄薄的羊绒毯子。
楚辰捧出一身旗袍,四下里望了望,见吕东明把车停在了一个极僻静的小巷子里,左右两侧的宅子虽有昏昏暗暗的灯光透出来,却并无人路过,便说道:“你把车大灯关了吧,我要换一身衣裳。”
吕东明回头见她手里捧了一身旗袍,便问道:“你要在这里换?”
“明天一出杭州就算是正式进入冯军的地界了,我们总不能就这样穿着军装堂而皇之地进去。”她说罢又把一身长衫捧到吕东明面前,“明天我们先扮作兄妹入城,等到了城里再想办法混进冯军的粮草营去。”
吕东明点点头,从身上掏出一块帕子把内视镜蒙上了,又回头问:“你还有帕子吗?”
楚辰犹豫着把自己贴身携带的一块丝帕递给他。
吕东明把帕子蒙在眼睛上,说道:“现在钟小姐可以换衣服了。”
楚辰沉默了一瞬,随后道:“我不喜欢别人喊我钟小姐,总像是娇滴滴的样子。”之后他便听到她解了配枪的声音,又听到她解了腰带的声音。黑夜里极静,那军装料子婆娑的声音尤为清晰,窸窸窣窣响着,他只觉得像是正挠在他心口上,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
楚辰换过衣服,说道:“我换好了,你也把衣服换了吧。”
吕东明这才解下罩在脸上的帕子,正要交还给她,借着莹莹月光却在帕子的一角看到了一个极小的英文单词“Tony”,这不正是他的英文名字么。
这个英文名字是萧奇为赶时髦给他起的,知道的人本就不多,除了萧奇与萧灵曾这样叫过他,便再无人知道了。他目光盈盈地将她看住,只盼着这只是碰巧罢了,却又希望不仅仅是碰巧而已。
楚辰并未有察觉到他的神色,也没有注意到帕子上那个针绣的英文单词,只是接过来罩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趁着夜黑把军装换下,第二日起来吕东明把两件军装藏在后备箱里,回来便看到楚辰已经坐在驾驶室里,正对着内视镜化妆描眉,动作娴熟流畅。她又从自己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对耳环戴上了,问吕东明:“这样打扮,混进去应该不难吧?”
吕东明向来见到的只是身穿戎装,英姿飒飒的楚辰。他还是头一次见她穿上旗袍的样子。此时的她袅袅婷婷,温和娴静,却又不失原本的英姿,仿佛是这萧条冬日里唯一的一枝红梅,鲜妍靓丽,却又不失傲然坚毅。
他不觉摇摇头:“不如就换个方法混进去吧,这样子太过冒险了。”
楚辰道:“还能有什么方法比这更容易进去的,你放心吧,等到了粮草营,我必不会让他们看出破绽来。”
他们把车停在了一个极隐蔽的地方,一路徒步到了冯军的地界,只见城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这里对于检查进出城门人员的严格程度并不亚于萧军。吕东明带着楚辰排在队伍里,说道:“毕竟你还要与粮草营李永旭打交道,只怕说太多回头被人认出来,一会儿冯军问什么只管我来答。”
他们等在队伍里,冷风呼啸着扫过面颊,犹如刀锋佛面一般冰冰凉凉,还带着丝丝疼痛感。吕东明见她只着了一身短袖的旗袍,面颊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嘴唇却是纸一样的苍白。他自责道:“临行前竟忘了提醒许营长再为你备一件大衣。”
楚辰笑道:“从前在军校的时候,也是这样零下三四度的日子,就连冰湖都游过,这点冷算不得什么。”
她分明冷得牙齿咯咯打战,却还要坚持着。他说道:“你先转去后头等我一阵子,我去去就回。”
楚辰依言排到了队伍的最末端,问:“你要去哪里?”
他并未回答,一转身便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楚辰在队伍里排了近半个小时,眼看着就快要轮到自己了,吕东明却迟迟没有回来。她只得再次挪到最末端,又等了二十分钟,眼见着前面只余六七人了,而身后再无一人,但此时依旧不见他回来。
她焦急地回过头去张望,远处是几个小女孩在卖瓜子,山花烂漫般的笑容,眼下正缠着一名着长衫的男子,只求他买一袋瓜子。那人正是吕东明,他见孩子们笑得纯真可爱,想要推辞却又不忍,便掏了一枚银元给她们,说道:“你们自己分吧。”说罢他飞快地跑向楚辰,把手里的一件狐皮大衣交到她手里。
她披上大衣,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明知他为了替她买一件大衣,跑了近四里的路去了最近的百货公司。但她天生不善言辞,说不出半句感激的话来,只微笑着道了一声:“谢谢。”
那貂皮大衣上矗立着厚厚的貂毛,穿在身上温软无比,一如吕东明看她时的目光。她听着吕东明说了一句“幸好百货公司还没打烊”,心里更是觉得暖融融的。
排到城门口,两人把各自的证件交到冯军的卫兵手里。卫兵见他们是从金陵来的,不由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他们的包袱,又对吕东明搜了身,随后问道:“你们两什么关系?来厦门是做什么的?”
吕东明先一步答道:“她是我太太,我们是来探望亲戚的。”
楚辰原本与他约定好的套词是兄妹两来厦门探望亲人,如今竟被吕东明说成了夫妻,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因为口误。她不由看了他一眼,又怕在冯军面前露出破绽来,便伸手挽在了他的胳膊上。她明显能够感觉到吕东明身子一震。卫兵们又对两人仔细打量了一阵,见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又有几分夫妻相,这才放行了。
楚辰与吕东明到了云锦阁门口,便有四五个烟花女子围上来与吕东明套近乎,或是搭一搭他的肩膀,或是拿帕子拂一拂他的胸口,举止十分亲昵轻佻。吕东明有些局促地躲开去,说道:“几位小姐请自重。”
那些烟花女子岂会懂得自重,或者说即便懂得,但为了生计糊口也万万不能够。楚辰见吕东明夹在一群美人中间极是为难,正百般无助地看着她,还带着几分羞赧。他向来是耍惯了枪炮,甚至半年前还跟着上过前线,如今却忌惮几名烟花女子。
楚辰撩开搭在他手腕上的两只手,冷冷道:“最好离我的夫君远一点。”
那些女子见是夫妻两一起来云锦阁,不由有些差异,讪讪地松开手另寻目标去了。楚辰对他道:“我去那巷子后头等你,你先找老鸨去打听一下吧。”
吕东明点头道:“这里来来往往的……男人多,你还是先去远一些的地方等我吧。”他说着进了云锦阁,从来目不斜视,只径直走向老鸨。
楚辰立在外面看了片刻,便往巷子里去了。
吕东明未过多久就从云锦阁里出来了,楚辰问:“李永旭今晚会从这里带姑娘过去吗?”
“傍晚六点,过去陪着吃饭。”吕东明顿了顿,说道,“虽说吃饭,但听老鸨的意思是要在那里过夜的。”
他的脸上满是忧色,楚辰却道:“那正好,我还愁着他陪过酒吃过饭就把人送回去呢。”
他见她没有半分畏惧,仿佛只把这次的行动当做了一场游戏,那样漫不经心,又似乎打算豁去性命全力以赴,不由叫了一声“楚辰”,像是要唤醒她。楚辰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一丝畏惧,他那一声“楚辰”喊得极响,仿佛是带了回音的,嗡嗡地回荡在耳边,震得她心中澎湃。
她顿时默不作声,不安地把手放在大衣上轻轻婆娑着。她往上一捋,那绒毛迎着光便泛出浅浅的油光来。再往下一捋,便又黯淡了下去。看着那起起伏伏的绒毛,她的心里仿佛也是跟着起伏不定的。
吕东明忽然说:“楚辰,何必为了一个师长的位置那样冒险拼命。女孩子留在家中绣花读书岂不好。”
楚辰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只答道:“那种娇滴滴的事,我做不来。”
吕东明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对你是怎样的心思。如果你不明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吕东明已经喜欢你三年了。从第一眼见到你起,我就喜欢你。”他在心中百转千回,他明知就算萧奇已经战死,但楚辰与萧奇有了婚约,萧鼎天便决不容许让她再嫁给旁人。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吐露了心思,就算她注定是萧奇的女人,他也要让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