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惇面色平静,可心海中早已是涛天巨浪,无数念头不断在头脑中翻滚,让他快速的说了下去:“如果为了保住赵氏皇权,就要放弃保家卫国,拜倒在仇敌的脚下,用屈辱的和议来换取偏安一方,孙儿决不会如此为之。外祖父、还有那么多的仁人志士,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并不仅仅是为了保住我赵氏一门的荣华富贵。”
“大宋百姓素来柔弱,远不及金人悍勇。虽然有不少能人勇士,但历来大战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金人最多是再败个一次,但大宋稍不小心就有国破家亡之虑。”
太上皇此时已经十分的疲备,只觉得力气在一点一滴的离身而去,说话也是艰难之极,但心中有太多的话不吐不快:“为君者,不可只是想着自己的功业和虚名,必须时时刻刻记住以‘仁‘治天下,大宋只要与民养息、颁行仁政,让汉人能够休养生息,再过些年,就可以使得天下文化鼎盛,更加富庶、更加强大,到时候不战而屈人之兵,总好过兵凶战危、生灵涂炭。”
“正是为了‘休养生息’这四个字,母后当年才顶着骂名,一力支持和谈。但和谈是以钱帛和土地来换取时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最终成就复兴大业;而不是甘为胡人下臣,任其欺压、索取!皇祖父被金人吓破了胆,口口声声要父皇在你百年之后才能考虑动兵之事。今日,皇祖父已是油尽灯枯、即将永离人世,还怕什么刀兵之灾?不如让子孙们走自己的路罢。”
赵惇见太上皇到了如今,还是对金人恐惧至极,深怕后人开启战端,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厌恶,说话的态度转而有些生硬,到了最后还忍不住讥讽了一句:“希望皇祖父到了九泉,能够有脸面去见我外祖父和母后。只是,我怕皇祖父没法见的到在老百姓心中已经成神,早就升入天庭的外祖父和母后。”
太上皇赵构原本心中焦急,可听到这里,却猛然间省悟过来:“是啊,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今后的天下是他们父子的,我还能管多少?既然终究免不了归去九泉,又何必再理睬身后之事?就是真的国破家亡,我也看不到了。”
虽然心中明白,但还是无法真的释然,真的放开自己的担心,太上皇还是开口问道:“惇儿,我知道你志向远大,做事素来也是谋算在前,就不再劝说于你了。只是,两国战事不是儿戏,你有多大的获胜把握?”
“必胜之策根本不可能有,今后孙儿也不过是改革敝政、育将强兵、积粮备战而已。天下大势,再也逃不出‘政通人和’这四个字。不过,请皇祖父放心,孙儿不会过于心急,总要准备妥当,至少有了一定的把握方可开战。”赵惇淡然一笑,胸有成竹的昂然说道:“孙儿没别的本事,但在这政务、军略上却还不弱于一般人,至少能够任用贤才,以求复兴。”
“惇儿,你真的打算重用武人,放弃祖宗的既定之策?你就真的不怕家国倾复?”太上皇听完赵惇的打算,只觉得眼前一团团金星直冒,脑中锣鼓金钹乱七八糟的响成了一片,但心事无论如何也放它不下,还是支撑着病体问道。
“不错,制约武将的国策我的确打算放弃,但现在的体制却并不是彻底推翻。三院两府之制虽然造成了冗兵,也造成了‘兵无常兵、将无常将’,但历经了多年战事,它分权制横的优点也很明显,我仍然打算保留,只是要好好的改革一番,为我所用。”赵惇看着太上皇脸上的惊骇之色,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决心,便索性将自己所思和盘托出,一字一顿的说道:“昔日王安石变法之时,曾言道:‘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孙儿今后之为,也可概括成:‘祖法为今用、上天从吾意、大势顺民心’。”
“你!”
太上皇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真的没有想到,赵惇不要说遵守儒家礼教中“三年不改父道”,就连自己当年对王安石变法误国的定论也要推翻!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赵惇真的这样去做,失败了大宋只怕有亡国之险;就是成功,赵惇定会成为一代圣主,而自己的下场就是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心中不住的懊悔,为何当时糊涂了心思,选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子为继承之人!
一时按捺不住,太上皇居然拚命抬起早已无力的头颅,一手勉强抬起,颤抖着指向赵惇:“你、你……你只知道建功立业,却不把祖宗的基业放在眼里!若是因你而毁了祖宗的江山,你百死也难赎其罪!”
“无需百死,如果真的失败,一死还算好的,很有可能我会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赵惇依然保持着平静,但并不是没有把太上皇的话放在心里,他想起了自己的外祖父、自己的母后,还有无数为了大宋奉献了毕生的吏民百姓,喉咙中似乎梗了什么,难受之极:“天下人可以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园拚命,我又有什么不可以舍去的?不要说区区一个皇位,就是一姓尊荣我也不会放在心上。皇祖父不必心中后悔,就算你立了皇兄也没用,为了完成无数先辈的心愿、为了我汉人无数百姓,违天背理我也在所不惜!难道,我还会怕所谓的物议和指斥吗?!”
听到这里,太上皇终于坚持不住,头晕目眩,再次倒了下去。
在一旁一直呆呆的听着祖孙对话的天子赵昚,本能的伸手想扶住父皇,却停在了中途,他附身看着父皇苍白、干枯的脸,心中实在不是个滋味。
自从被父皇收养在身边,他对自己实在是尽了父亲的教养之心,自己对父皇也一直敬重有加。虽然皇后和身边的重臣都曾经提醒过自己,父皇为了权力和保住赵氏的尊荣,是什么都能够牺牲的,但自己却从来没有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可是,一片孝心换来的是父皇的欺哄,是爱妻被他施展种种手段逼死!要说不恨,是不可能的。可看着父皇现在已经是将死之人,还被爱子气成这个样子,天性善良的天子赵昚心头却又着实有些不忍,一时间心中尽是茫然。
寝殿中的三人没再说话,沉入了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内侍小心翼翼的走到关闭着的大殿门口,低声禀告:“皇太子殿下,处置使刘谓求见,有急务通报。”
“我知道了,让他等候一会儿。”赵惇从沉思中醒来,身体微微一动,开口吩咐了一声。
“你去吧,朕的话已说尽,以后之路,由着你自己走,朕也管不了了。”已经躺回床上的太上皇淡淡的开了口,声音安详,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争执。
“多谢皇祖父的体谅,孙儿还想问您一声,是不是让刘公公早些回您身边来?他为您做了这么多,也该休息了。”赵惇开口谢了太上皇一声,但还是坐在原处未动,轻声淡语的问道。
“你早就发现刘公公是我的人?”太上皇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猛的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住了赵惇。
“不是我,是母后。从一开始,刘公公等数十人由隆佑太后派给母后之时,母后就在查他们的底细,而证实这件事的人是秦桧。”看着太上皇震惊的表情,赵惇淡淡的解释:“这既是外祖父为人的影响,也是您太低估了秦桧。他可不会有什么忠君之心,他为您背了黑锅,自然也不会看着您好过。最后,秦桧还是帮了母后一把。当年臣子们联起手来,集体逼着您退位,就是因为秦桧交出了您挑拨臣下关系的证据,吓到了他们。”
太上皇呆愣了一下,脸色越发的难看,但却没有开口,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帝后身边的事他并不能全部知晓的原因了。
“您借用孟太后之手将刘公公派到母后身边,是为了控制母后,怕是还有到了紧急时刻,就要把危险直接扼杀的任务吧?在母后身边时,刘公公没有派上最终的用场,只怕也是因为母后过早的离世。”赵惇看着脸色变得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太上皇,心中已经没有了丝毫的不忍,继续说道:“母后虽然顾着父皇和自己一派的臣子,在大宋这个传统和规据大于天的地方,无法、也没有那个可能直接与您对抗。但并不代表母后不能防患于未然,尤其关系到自己爱子的时候,她早就把此事告知于我。现在,我还不想莫名其妙的完蛋,可不敢再让他留在身边,还是让他回来服侍您的好。”
“把危险直接扼杀!原来,灵妹说的没有错,至亲骨肉也敌不过天家的权力。”天子赵昚的脸上露出了苦笑,眼泪却顺着脸慢慢的流了下来:“惇儿,你走吧,让我和你皇祖父最后说几句话。顺便让刘公公过来,我有事要找他。”
“是,儿臣遵命。”
当天夜里,太上皇赵构终于归天,他的离去标志着大宋偏安江南政策的最终结束,从汴京失陷前就一直争斗不休的主和、主战两派终于决出了胜负,大宋未来的轨道开始缓慢却坚定的变向。
服侍过太上皇的数位内侍和宫女,因为太上皇亡故而自尽,大宋宫廷重新整顿一新。
太上皇的丧期还没有过去,国家权力正在交接的重要时刻,天子赵昚却又病倒,朝中重臣皆都十分担心,无论是属于太上皇主和、偏安一派的老臣子,还是主战一派的大臣。
主和派大臣自是担心掌政的皇太子赵惇会立刻进行改革,夺取大权、整军备战;主战派却又担心,皇太子虽然天资聪慧,但年纪尚轻,成为皇太子的时日过短、经验太少,未必能压制的住那些老臣。在这样的时候,国家动荡,会给金人以机会,也会使黎民百姓受难。
和兄长赵适一起守在父皇的床边,赵惇的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父皇是因为认识到了自己的孝心被欺骗,无法承受这无情的真相才会病倒。对一直心地善良、重视亲情的父皇来说,感情上的创伤大过任何一种伤害:“父皇,不要太过自责了,这些事并不是您的错。”
“朕不是自责,而是知道了自己根本不够格当皇帝。”天子赵昚闭着眼睛微微喘息着,由于高烧脸色通红,额上大滴的汗珠不断滚落:“亏朕还以中兴之君自许,不要说比不上儿子,连被人们称为‘昏君’的父皇也比不了。”
“父皇……”
“不要做小儿女之态,朕一时还死不了。”天子经历了妻亡、父死之后,似乎已经想通了,反而安慰着难过的爱子:“你尽管按自己的想法去做,有父皇给你撑腰,我们父子一起去完成你外祖父和母后的心愿。等父皇要去见他们的时候,不至于没脸相见。到时候,也可以对你皇祖父说说,你最终做到的事。”
“那父皇一定要保重身体,儿臣可不想大业将成的时候,还要为父皇守孝,结果没法和大金开战。”赵惇看着父皇轻松的神色,知道他已经真的想开,调皮的心思又来了,故意板起脸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