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和母后都很想来看看外祖父,只是总有事拦着,不能成行。”赵惇恭恭敬敬的上完了香,认真的行过了三拜九叩大礼,然后扫视了一遍墓前满满的香火和祭品:“这都是附近的百姓们来扫墓时留下的吗?”
“附近没那么多人,哪能留下这么多东西。”
何雨拿起靠在一边松树下的扫把,将香灰又向两边清了一下,直到把墓前打扫干净,然后才直起身体说道:“自从大家知道这里安葬的是虞允文大人之后,常常有从千里之外赶来上香、祭扫的,就连不少女真人也来为大人上香。人家也是敬重忠臣之心,我自然是不好拒绝,这里现在是常年香火不断。这几日因为临近大人的祭日,到时候会有不少金人的高官、王爷前来,本地官府开始禁止其它地方的百姓过来,所以今天上香的人才这样的少。”
“怎么?那些金朝的贵人每年都会来扫墓吗?他们有这样的好心?”将祭品摆到墓前,清理好祭台的林森听了何雨的话,抬起头惊讶的问道。
“有的人只是来上一、两次,有的则是常年都来的。比如说金主,年年到这个时候,就会派官员前来祭扫并修整墓地。”何雨看墓前已经整理妥当,这才将扫把放回了原地,转过身来:“来的最多的是越国王兀术,他基本上每年都会来个两、三次,总还要在这里住上几天,村头那座新大宅就是为他修的。”
“看来,他还真的对外祖父很有感情,难道他不恨外祖父和母后挡了他的功业吗?”赵惇觉得这位大金主政的兀术王爷还真的很有意思,尊重忠臣也就是了,怀念自己的敌人,还是战胜了自己的对手,这也太大度了点儿吧?!
“他啊,是后悔当年没能真正明白你外祖父的话,滥杀无度,结果失尽了民心,才导致了今天金宋对峙的结果。兀术过去专门以杀戮残忍为本事,以为可以凭暴力来压服人心,连你皇祖父都认为他不会有什么大作为,至少太上皇这点说的没错。”何雨摇摇头,想起当年虞允文在世的时候和兀术的相处,不由的感慨:“如果不是大宋接连出了几个昏君,借着辽朝灭亡、金人残虐、百姓思定的机会,早就一统天下,成就不世的功业了。”
“这话也只能在这里说说,您可别忘了,我皇祖父现在可还是甚得朝野敬重,”赵惇不以为然的摆摆手,脸上很明显的出现了讥诮之色:“要说我皇祖父是昏君,就连我父皇也不会赞同,只怕这也是他和母后唯一认识不一样的地方。”
“子为父讳,你父皇也是按礼法办事,不能怪他。”何雨叫围观的乡邻各自散去,随后领着三个年轻人向自己家走去,听到赵惇的话,顺口接了一句。
“礼法?就是这混蛋礼法规据害人不浅!”赵惇一摆手,一脸的怨气不息,恨恨的咬着牙说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去守什么鬼礼法、鬼规据,让自己难过。”
“你这是什么意思?”何雨惊讶的看着这个虽然年纪尚小、但言谈举止却已经没有了多少稚气,行为大方、洒脱的俊美少年,觉得他这话说的着实有些奇怪。
在大宋那样重视规据和传统的地方,公然说不会遵从礼法的人,还真的是大胆的过头了。
“叔祖,阿惇是气恼大宋的那些老古板,只有拿礼法压人的能耐,却没有半点有利国家的本领。”年纪稍长的刘文卿看何雨疑惑的表情,知道他是不明白师弟的意思,便出言解释。
“怎么说?”
“还不是因为我们师姑的原因,她以皇后的身份参与朝政,那些老古板就觉得她是后宫干政、不守规据;陛下不肯再纳嫔妃,那些家伙又说是师姑擅妒所至,让大宋不能开枝散叶。更可气的是那个儒家的理学大师朱熹,两年前居然写了本什么《节义统论》上呈陛下,变相指责皇后干政有损大宋颜面、夫在改嫁是不贞无节。”
林森气愤不平的解释,然后向走在前面的赵惇一指:“阿惇正好回宫探望父母,气的跟他大吵一架,把朱熹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下得罪了儒学一帮所谓的名士和那些讨厌之极的儒生。那些家伙明明知道,阿惇这些年都是在显庆观,和我们、还有师父长风道长在一起,他们却非说是国舅岳云夫妇指使阿惇对大师无礼,硬逼着国舅道歉,想借机对付皇后的娘家。结果,还是天子出面向朱熹赔礼,而且师姑还主动提出把阿惇过继给忠义郡王,这事才算过去。这种事早已发生过不止一次,阿惇怎么可能会对儒家、对礼法有好感!”
“什么?惇儿过继给虞允文虞大人?那不就等于再也没有了继承皇位的可能。为什么他们要这样?没有水灵当年的努力,大宋能有今天?忘恩负义,他们实在是太过分了。”何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顿时气的全身都在抖。
“我皇祖母舍不得我,坚决不同意,过继就没能办得成。反正我也不在乎能不能继承皇位,当皇帝太累,尤其是在大宋这种规据、礼法大于天的地方。”赵惇咬着牙,回想起母后的委屈和艰难,愤愤不平的接着说道:“但我就是受不了他们总是指责我母后,没事找事,母后怎么做都是错、错!就像义抚堂,母后请皇祖母她们出面设立它本来是为了养育那些失去了家庭的孤儿,给他们一条出路。可在那些老家伙的眼里,就成了母后私下施恩、收卖人心之举,在他们眼中,母后就没有好的时候。”
“难怪你一开始会那样说,这大宋怎么永远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礼法难道比国家的存亡还重要吗?毛之不存、皮将焉附,没有了国家,这礼法、规据又能放在何处?实在想不通他们要干什么!看来这大宋除了昏君、佞臣,这些所谓的良臣、儒臣们也是碍事的东西。”何雨一直在摇头。
当年靖康事变之前的大宋朝廷,那时节是典型的昏君、奸臣,现在可倒好,是一帮子儒臣、士林之人,还是所谓的忠臣、良臣,何雨不由得怅然叹息。
“什么良臣?!不过是一群厌物,只会寻章摘典,翻乱故纸堆,几篇道德文章、几首诗词能济甚事?无病呻吟罢了。”赵惇冷冷的说道,想起母后为了父皇和国家忍辱负重、宽和仁慈的做人做事,却总也得不到认同,心中难过,向着南方一指:“现在我还没那个实力,拿他们没办法。给我等着,不要以为自己能够忘恩负义,有了所谓的士林支持就没人敢找他们的麻烦。总有一天,我会要那些没心没肺的老混蛋们好看!”
何雨从他的两个师兄弟嘴中得知他是偷偷跑来的,水灵他们根本不知道,便劝他还是尽早返回。赵惇却打算一直住到外祖父的祭日过去再返回大宋,也希望能够有机会见到在大家口中凶暴、狠毒的越国王兀术。
何雨再三相劝,可赵惇的拗脾气,比起当年的虞水灵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何雨劝不动也只好由着他了。
第二天下午,赵惇兄弟正在与何雨聊天,何雨的孙子何兴从外面匆匆的走了进来。他今天刚刚十三岁,一直跟着何雨学习医术,也跟左近的乡亲们学了一些防身的武功。何雨已经跟赵惇说好,等他们返回大宋的时候,何兴和妹妹何月会跟他们一起回去,拜在长风道长门下,这样何家后人就可以返回大宋、也能够学习更多的本事。
“爷爷,有金兵前来报信,越国王兀术马上就到。”何兴刚刚走进院门,就大声通报:“打前站的金人,已经在虞爷爷的墓前摆放祭品和香烛,您还是准备前去相陪吧。”
“越国王兀术?我倒是一直想见见他,来的正好。”赵惇听到兀术马上就到,兴致勃勃的微笑着说道。
“这不好吧?”何雨有些犹豫,兀术为人果断、决绝,一切都为大金考虑,看到文武双全、聪明过人的赵惇,未必不会起了斩草除根之心。要是万一赵惇受到了什么伤害,他可没脸去见水灵,将来也无颜面去见地下的虞允文虞大人了。
“没关系的,金宋现在和平共处,他没有对我不利的理由。我对他很感兴趣,他的岁数也不小了,此次不能见他一下,以后只怕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赵惇才不会在意,他反而认为兀术虽然行事狠辣,但行为不失大度,也不是个阴险小人,否则当年就不会放过北上迎接皇祖母的母后,自己的安全还是能够保证的。
对这位功勋卓著的大金宗王,赵惇可是十分欣赏和佩服的。绍兴年间,在大金政局不稳、两派互斗、还有故辽人反叛的情况下,兀术独撑危局,使金朝顺利度过难关,确立了金朝如今不可撼动的地位,也使得大宋最终失掉了恢复中原的良机。
赵惇历来认为,无论是女真人还是汉人,只要是忠臣良将就应该尊重。在宋人眼中,兀术是残暴的恶魔;在金人那里,他又何尝不是一位卓越的军事统帅与重要宰执。
没有兀术,就没有大金的今天。
越国王兀术每次来到这里祭扫,总是感慨万千,这座大墓就如同建在他的心上,永远是那样的清晰难忘。
行礼已毕,兀术无意中向围观的人群扫了一眼,却猛的停在其中的一个青衣少年的身上。那个少年的形貌如同刻在他心中的那个人一般,只是更加的俊美,一双明亮的如同夜空星辰一般的大眼睛,正好奇的上下打量着他。
兀术看向陪同的何雨,一指那名少年:“他是谁?为何长的与虞大人如此的相像?”
未等心里七上八下的何雨介绍,那名少年已经越众而出,大大方方的拱手施礼:“虞水灵之子赵惇,见过越国王。”
“你就是大宋当今天子的少皇子赵惇?水灵的儿子?”兀术甚感意外。
这个小家伙兀术听从大宋回来的使节多次提到过,据说是长得与虞允文十分相像,但那任性、嚣张的脾气比当年的水灵还要过分,居然敢当众把在士大夫阶层心目中地位极高的儒家宗师给骂了个狗血喷头,这可是连当年嚣张、任性的虞水灵都不敢干的事。
兀术一直希望能有机会见见赵惇,可惜身处两国,见到的可能性太小。却没想到这个小家伙居然自己跑到大金来了,还主动和自己见面,实在是有意思的很:“你何时到此地的?来干什么?”
“我昨天下午才到,是来给外祖父扫扫墓,代父皇母后尽尽孝心,也表示一下我对外祖父的敬意和怀念之心。”
“既然是扫墓,事情应该已经办完,为何不早些回宋?”兀术的话音已经有些严厉,沉下脸,冷冰冰的说道:“这里可是大金,不是你大宋的疆域,也不是可以任你来去的地方。”
“来都来了,又何必去之太速?路实在是太远,跑一趟不容易。”赵惇还是那样的洒脱和自在,似乎并未被他的严厉给吓着:“再说,能够与王爷一见,也是晚辈的心愿,有了机会怎能不了?”
“你就不怕我扣留你吗?再怎么说你也是大宋皇子,又是虞水灵亲生,份量绝对不算轻。”兀术还是板着脸,语气严厉的说。
“既然当年王爷都能够放过我母后,又怎会找我这个小字辈的麻烦?让人说您卑鄙、残暴,还会影响到宋金之间的关系,如此不智之事,王爷应该不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