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们一起来到一间孤立的小木屋前。小木屋的周围长着几株稀疏的云杉,屋门敞开着,所以我们还在远处,就可以看见已死的小孩被孤零零地摆在屋里。她的尸体安放在一块粗糙的木板上,木板搭在两条椅子中间,毫无疑问,她的父母已为他们的女儿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他们把一张洁净的床单盖在她身上。两条扎得很紧的小辫子,或许是她的母亲给她梳理的吧,贴附在她那瘦小的脸蛋上。现在,她的父母不在这里,可能是忙着做别的事。也许是到镇上给她买现成的棺材,或者是买几块板子,然后亲自给她做一个。
她的脸娇小清瘦,表情庄重。我看着孩子们的脸,成年人的忧虑似乎过早地煎熬着他们。她大约10岁,或者11岁。
孩子们都看着我,我知道,他们现在正希望从我这里得知一些情况,虽然我并不比他们知道得多。这时,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你们不认为尤兰达希望有人陪着她,直到把她安葬到地下吗?”孩子们的脸色使我意识到自己的主意不错。
“那么,我们就四个或者五个一组守在她身边,每隔两小时替换,直到举行葬礼那天。我们必须小心守护,别让苍蝇飞到她脸上。”
孩子们乌黑的眼眸里流露出激动的神情,看来他们很赞同我的建议。现在,他们围着我,觉得我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他们的信赖使我感到非常惊喜。
不远处,云杉林里的一片空地上,我看到有一团鲜红的色彩,但不知是何物,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太阳斜照在它上面,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这天的这一瞬间,它有着某种魅力。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我问。
起初,孩子们没弄懂我的意思。后来,一个年龄与死者相仿的男孩,用柔和但严肃的口吻回答:“尤兰达很聪明伶俐。”
“她在学校里表现得好吗?”
“今年她很少来上课,她经常缺席。”
“但我们以前的老师说,她会学得好的。”
“她是怎么死的?”
“她死于肺结核,小姐。”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似乎这里的孩子一般都死于这种疾病。
现在,他们开始热切地谈论她,我成功地敲开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怕还没有人触及过的心扉。他们告诉我在她短短一生中许多感人的事迹。一天,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那时是二月,不,另一个纠正,是在三月──她把课本丢失了,并且为此伤心了好几个星期。后来,她上课时只好向别的同学借——这时,我从一些孩子的脸上看出,他们曾因不愿把书借给她,而一直为此事懊悔不已。另外,尤兰达没有一件像样的礼服,经她一再恳求,最后,她的母亲终于用屋里仅有的窗帘给她做了一件——“一件……用很漂亮的饰有花边的窗帘做成的,小姐。”
我又问:“穿着饰有花边的礼服,尤兰达一定很漂亮吧?”
他们使劲地点点头,在他们眼里闪烁着对那个可爱的身影的追忆。
我凝视着那张安详的小脸,一个爱书、爱端庄得体的服饰的女孩。接着,我的目光又瞥见那丛在这忧郁气氛中令人惊奇的鲜红色彩,并认出一簇野玫瑰花。七月,曼尼托巴贫瘠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大片大片盛开的野玫瑰,这使我感到一点慰藉。
“让我们去摘些玫瑰花吧。”我说。这时,孩子们脸上再次露出那种当我建议来看看尤兰达遗体时的那带着哀伤的淡淡的微笑。
一会儿,我们便开始采摘。孩子们还是阴沉着脸,郁郁不乐。但我听到他们已互相搭腔。他们争先恐后,要比比看谁采的玫瑰花最多、最鲜艳。不时有人拉拉我的衣袖,说:“小姐你看,我采到的这朵多好看!”
我们回到屋里,轻轻地把玫瑰花撕开,然后把花瓣撒到她的身上。不久,只剩下她的脸在粉红色的花堆中露着。然后──怎么了呢?──看来她不再那么孤独凄凉了吧。
孩子们站成一圈,围着他们的伙伴,相信她这时可能再没有痛苦和悲哀了。“也许她现在已升到天国里了。”“现在她一定很幸福。”
我倾听着他们的谈论,孩子们能活下来,已是最好地安慰了他们自己。
但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这次对那个盛夏的回忆却勾起我对她——已夭折的孩子的思念。难道这思念是由随风飘来的玫瑰花的芳香引起的吗?
我早已不太喜欢玫瑰花的芳香了,自从那年七月,也就是我到那个最贫穷的村庄──照他们所说,便是去获取经验的那个七月开始。
写下你的历史
威甘德
任何人的生命都在无情的岁月中度过。伟大人物的一生记下来留给后人看,可是你的一生,我的一生又怎样?我们在地球上的时间和空间里度过一生,难道不应该留下记录?我们的后代都想知道我们从什么地方来,借此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来。日记可能成为未来的无价遗产。
写日记,把往事赠给未来。
那天晚上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我手里的神秘故事书越看越乏味。妻子蓓蒂好像也觉得厌烦,编织一会儿就停了下来。随后她走到书架前,看看最底层那长长一排装订简陋的书。
“想不想知道五年前的今天我们在做什么?”她打开手里的书翻看,“我们正在度假,在缅因州住了两星期。”
真的?我忘了。
“那天天气真好,”蓓蒂说。她微笑坐下,回想当日的情景。
是的,我记起来了。我们坐在俯临海港水面的长凳上,泊在岸边的渔船,随波起伏,一艘渔船出来了,系在船坞内,我们朝船里望去,只见渔夫脚下有一只大篮子,装了半篮龙虾。海鸥在空中盘旋,又猝然下降。蔚蓝的天空,点缀着棉絮似的朵朵浮云。
蓓蒂翻到下一页。“第二天我们坐船游览,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我说,“我还记得我到深海去钓鱼那天。我们出海一整天,我钓到两条鳘鱼。”
黄昏不再沉闷。蓓蒂的日记使那可爱假期的每一天又都重现脑际。我们差不多每三四个月就拿日记来看看,重温已经淡忘的快乐往事。
她合上日记,从书架底层又取出另一本来,她25年来的日记都放在那里。
记的是我们25年的共同生活。较旧的日记都用盒子盛着,放在地窖里。
“20年前,”她说,“听着,米高读暑期班,因为他英文不及格。他几乎每一科分数都很低。他带功课回家,结果只对着书做白日梦。”
可是岁月如流,人生多变。米高现已结婚,有了两个孩子。他是个教师,有硕士学位,还有其他学术成就。他母亲和我以前都为他成绩不好担忧,还怕他将来事业难成。日记能助我们深刻了解事物,平衡偏差点;日记能教我们少烦躁,别匆匆经过花园,应稍停脚步,欣赏玫瑰的芬芳。
一阵翻书页的声音。“嘉露10岁的生日会上,有14个孩子参加,都是女孩,”蓓蒂念道,“她们傻笑、尖叫、低声说秘密。一个女孩打翻了冰淇淋,弄脏了衣裙。”
现在嘉露已是成年妇人,有自己的生活和责任。
我们坐下来回想,这就是日记的力量。发人深省,记起过往的日子。
要是你记日记,你会发现你的日常生活有微妙而有趣的蜕变。你会像记者一样,能注意得到每日发生的许多小事。春天第一只知更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年什么时候最后一次霜打坏了你满怀希望撒下的花种,我上次加薪又是什么时候(似乎已经好几年了)?攒钱出国观光那一次是怎么玩的?这都是值得记忆的日子,不应忘掉的日子。
日记是你一生经历的史志,可以是写来给家人阅读和消遣的,也可以是记载私下里最秘密的渴望和抱负的。尚未写的空页将是你最和善最乐意听你倾诉的好友,等着你说要说的话,然后由你收起,锁上,始终默不作声。
蓓蒂的日记载有食谱、生日、结婚纪念日,也记下了那百感交集,在残阳照耀中执手相看,泪眼模糊的情节。
蓓蒂的日记里还藏着一本书,这本书已出版了。我们有一艘帆船,事实上,我们先后有过四艘不同的船。我从她的日记里把航行故事用纸笔记下来,为的是要使我们后代儿孙还能知道我们生活中那片段详情。这是一件极有趣的事,每当晚上在家空闲时,蓓蒂和我就一同阅读有关航行的记载。我们读那些描述,谈那些往事,然后我再把故事写下来,共写了8.5万字。有位出版商看见了,就把它拿去出版。
日记能使我们正确地观察事物。几年前蓓蒂在日记里写:“我们为账单发愁,夜不成寐,房租、电费、牙医、保险……哪里去找钱?”当时真到了穷途末路。
我们看这些字句,回顾那段坎坷的日子,却记不起钱是怎样筹措的,但不论怎样,我们筹到了。如今看这几页日记,我们明白了事情通常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糟,每24小时太阳会再升起一次。
不知多少次我们听人说:“我家庭的历史,我的一生,都可以写成一本书!”假如你是这么个人,为什么不立刻着手写?记忆是很薄弱而短暂的。
90年前,我父亲从爱尔兰乘船移民到美国,船走了三个月才到,途中屡遇风险。父亲记忆犹新时,我年纪还小,不懂得问他。后来我年龄渐长,开始好奇,便问他为什么要三个月才渡过大西洋。他只记得浪卷走了舵,风扯碎了帆,有好几个人丧生。事隔多年,他连到达纽约时的心情都记不起来了。“我想我很害怕,”他说,“我想我很紧张,我忘了。”要是父亲写日记,多好!
蓓蒂的祖父完全不同。他在美国内战时曾参加北军。我们保存着他1864至1865年的日记。他在1865年4月16日写下:“今天星期日,我奉命站岗,但并无固定岗位。恰接报告,获悉林肯总统遇刺身亡。如消息属实,万分悲痛。”这是历史,历史就在我们手里,虽然字迹褪了色,却仍然很清楚。
任何人的生命都在无情的岁月中度过。伟大人物的一生记下来留给后人看,可是你的一生,我的一生又怎样?我们在地球上的时间和空间里度过一生,难道不应该留下记录?我们的后代都想知道我们从什么地方来,借此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来。日记可能成为未来的无价遗产。
知心的礼物
保罗·威纳德
“我还记得那软胶糖的香味。”我感叹着说。我开始洗净最后一只水箱时,似乎还听见魏格登老先生在我背后咯咯的笑声。
我第一次跑进魏格登先生的糖果店,大概是在四岁左右,现在时隔半世纪了,我还清楚地记得那间摆满许多一分钱就买得到手的糖果的可爱铺子,甚至连它的气味好像都闻得到。魏格登先生每听到前门的小铃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必定悄悄地出来,走到糖果柜台的后面。他那时已经很老,满头银白细发。
我在童年从未见过一大堆这样富于吸引力的美味排列在自己的面前。要从其中选择一种,实在伤脑筋。每一种糖,要先想象它是什么味道,决定要不要买,然后才能考虑第二种。魏格登先生把挑好的糖装入小白纸袋时,我心里总有短短一阵的悔痛。也许另一种糖更好吃吧?或者更耐吃?魏格登先生总是把你拣好的糖果用勺子盛在纸袋里,然后停一停。他虽然一声不响,但每一个孩子都知道魏格登先生扬起眉毛是表示给你一个最后掉换的机会。只有你把钱放在柜台上之后,他才会把纸袋口无可挽回地一扭,你犹豫的心情也就没有了。
我们的家离开电车道有两条街口远,无论是去搭电车还是下车回家,都得经过那间店。有一次母亲为了一件事──是什么事我现在记不得了──带我进城。下了电车走回家时,母亲便走入魏格登先生的商店。
“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可以买。”她一面说,一面领着我走到那长长的玻璃柜前面,那个老人也同时从帘子遮着的门后面走出来。母亲站着和他谈了几分钟,我则对着眼前所陈列的糖果狂喜地凝视。最后,母亲替我买了一些东西,并付钱给魏格登先生。
母亲每星期进城一两次,那个年头雇人在家看小孩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因此我总是跟着她去。她带我到糖果店买一点糖果和小点心,已成为一项惯例。经过第一次之后,她总让我自己选择要买哪一种。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我只是望着母亲给人一些什么,那人就给她一个纸包或一个纸袋。慢慢地,我心里也有了交易的观念。某次我想起一个主意,我要独自走过那漫长的两条街口,到魏格登先生的店里去。我还记得自己费了很大气力才推开那扇大门时,门铃发出的叮当声。我着了迷似的、慢慢走向陈列糖果的玻璃柜。
这一边是发出新鲜薄荷芬芳的薄荷糖,那一边是软胶糖。颗颗大而松软,嚼起来容易,外面撒上亮晶晶的砂糖。另一个盘子里装的是做成小人形的软巧克力糖。
后面的盒子里装的是大块的硬糖,吃起来把你的面颊撑得凸出来。还有那些魏格登先生用木勺盛出来的深棕色发亮的脆皮花生米──一分钱两勺。自然,还有长条甘草糖。这种糖如果细细去嚼,让它们慢慢融化,要不是大口吞的话,也很耐吃。
我选了很多种想起来一定很好吃的糖,魏格登先生俯过身来问我:“你有钱买这么多吗?”
“哦,有的,”我答道,“我有很多钱。”我把拳头伸出去,把五六只用发亮的锡箔包得很好的樱桃核放在魏格登先生的手里。
魏格登先生站着向他的手心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又向我打量了很久。
“还不够吗?”我担心地问。
他轻轻地叹息。“我想你给我给得太多了,”他回答说,“还有钱找给你呢。”他走近那老式的收款计数机,把抽屉拉开,然后回到柜台边俯过身来,放两分钱在我伸出的手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