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开荒还没搞完,人民公社忽然又搞起了大炼钢铁运动,到处建起了土高炉,每天都将伐来的木头、少量的铁矿和不知哪里搜罗来的废旧铁器一齐往里填。那土高炉里能炼出多少铁,只有天晓得。陶秉坤不明白,作田人不种田,参加这个大炼钢铁的运动是为了什么。社员们大多被派到山上砍树,每天都听到丁丁邦邦的砍树声,那声音令陶秉坤心中阵阵钝疼。
这日本该在食堂里帮厨的陶秉坤丢下手中的事,一步一挨进了牛角冲。他不晓得自己要干什么,也许什么也不干,只是来看看久违了的土地和山林罢。时值初冬,霜白露重,枫叶飘零,茅草萧瑟,蓬间鸟雀啁啾,沟里细水无声,大片尚未收获的红薯地里,薯藤枯黑溶烂,一股带酒味的气息随风飘散,那是土里的红薯在腐烂、发酵。陶秉坤抽了抽鼻子,抬腿用力踢一道红薯垄埂,踢了四五六下,终于踢出一个红薯来。他拾起一看,已烂了半截,稀糊糊的像一筒屎。他心里疼得一缩,将它扔了。
忽然,陶秉坤看见陶秉贵像一只豪猪一样蜷缩在地边,倚着一块岩石,大口地啮啃一只揩去泥土的红薯。陶秉贵病体孱弱,苟延残喘,已有几年足不出户,没想到他竟还能爬上山来,不能不令陶秉坤瞠目。
“秉坤,你这样看我,以为我早死了是啵?”陶秉贵瘦削的腮帮被生红薯撑圆了,用半张嘴说出一句话来。
陶秉坤不安地道:“秉贵,山上怕出意外呢,快回去吧。要不要我扶你?”说着他抓住陶秉贵瘦硬如柴的手,那手的冰凉令他一怔。
陶秉贵笑得如一只阴险的挖孔鸟:“不要假装善人,秉坤,我晓得你望我死呢。那年农会垮台时我要你舔我的鸡巴,还把你吊起来打,气一直没消吧?嘿嘿嘿。”
都是哪一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他还记得!陶秉坤忿然转身,撇下他走了。
就在这一刻,陶秉贵大限已至。在山上,陶寿生奋力挥着斧头,欲将一棵伐倒的树断为三截。陶寿生不知道祖父坐在下面的红薯地里。他将树干砍断了。那一段仅一庹多长的松木自动地往山下滑动,接着,它就越滑越快,后来就滚动起来,弹跳起来。湿重的松木在岩石上不断地碰撞出钝沉的闷响,并且不断地改变方向。它所向披靡,凡触及之物无不被它击倒。它的声响惊动了往回走的陶秉坤,他回头去看时,它正好顺着山坡一阵斜走,照着红薯地里的陶秉贵滚过去。陶秉坤屁眼一紧,扯开喉咙嘶吼:“秉贵快躲开!”可陶秉贵倚着岩石没有动,那段松木腾跳起来从他身上掠了过去。看上去松木仿佛并没有砸着他,只是轻轻擦了一下,但陶秉贵倒下了,瘦长的颈子正好梗在岩石尖利的边缘上,颈骨发出喀嚓的声响。
陶秉坤跑回堂弟身边,只瞥了一眼,就背过身干呕起来。从未目睹过的恐怖景象令他不寒而栗:秉贵的颈子断为两截,只剩下一点皮还连在一起,断颈里的血鼓着泡汹涌而出,四肢不停地抽搐着,头颅歪歪地望着脱离了它的躯体,两只眼珠子暴突得老高,仿佛即刻将从眼眶里弹跳而出。
陶秉坤呕得眼前发黑,冲着山上喊:“来人呵,秉贵死了!”
山上的砍伐声倏然而止,人们匆匆地下山来了。玉山和玉财跌跌撞撞跑在最前边,但他们远远地看了尸体一眼,就不敢上前了。陶玉财凄凄惶惶地叫了一声:“爹——”蹲在地上呜咽不止。陶秉坤犹豫了半天,胆战心惊地捧起陶秉贵的头颅对准颈子上的楂口,然后取下腰间的蓝布围裙,将那断裂的颈子包裹好。玉山马上命人到队屋里卸了一块门板来,把遗体抬回陶家院子。两天后,陶秉贵被装进一口杉木棺材里,埋进了陶家坟山。
堂弟的死让陶秉坤做了几夜恶梦。他想秉贵前世定是做了恶事,否则光凭他生前作的孽还不足以遭到如此惨不忍睹的报应。这天阴云惨淡,陶秉坤叭着烟,坐在阶基上想着与伯父一家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陶玉财慌慌张张地走进了院门:“坤伯,寿生不见了!”陶秉坤想想说:“你爹的死,你是不是怪他了?”陶玉财说:“没有怪他呵,他要是不跑,我还不晓得那根木头是他放下山来的呢!”陶秉坤说:“确实不能怪他,我亲眼看见,那木头在山坡上横着走,你爹怕是碰到鬼了。唉,寿生这伢子心眼实,怕是躲起来了。”陶玉财说:“亲戚家,他岳母娘屋里,都找遍了,都没见到他。他会躲到哪个树蔸里去呢?”陶秉坤眯眼吐出一口烟:“还记得,当年农会要斗你公公,你公公躲在哪里么?”陶玉财眼里一亮:“你是说双幅崖洞窟里?对,只怕就躲在那里。”陶秉坤交待说:“要是找到他,莫打也莫骂,这是天灾,怪不得他。你们屋里就出了这么个老实人。你要是怪他,找回来了他还会跑。”
陶玉财屁股颠颠地走了,半个时辰后,他果然在双幅崖的洞窟里找到了寿生。寿生躺在洞里不吃不喝有三天,已经奄奄一息,再迟一天找到他,恐怕他已追随祖父而去了。陶玉财对儿子的赎罪行为并不领情,待他身体恢复之后,关起门来揍了他一顿,将扫帚把都打断了。寿生也不反抗,只是一声不吭地闭着眼睛,堂客过去保护他,反被他一把推开。他以皮肉迎合着父亲的每一下抽打,呻吟声如痴如醉,仿佛那是一种极好的享受。
食堂的米缸不知不觉见了底。谷仓里已无稻谷可以碾米。年初估产时,根据上面要求估得很高,于是国家征购粮就定得高,全队二十几亩水田产的稻谷交完征购后便所剩无几。由于大炼钢铁去了,红薯没来得及收完,大部分烂在土里。陈年的霉薯米倒还有一些,但光吃这个,不能长力气,只能撑肚子,而且也撑不了很久了。全队六十几张嘴巴等着食堂喂,一百二十几只眼睛齐刷刷瞪着队长陶玉山。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怎么办?玉山愁肠百结,向父亲讨主意。陶秉坤没好气地说;“问我碰鬼呀,我又不是队长。”玉山说:“你是队长的爹呀,我不问你问哪个?”陶秉坤眼睛一鼓:“炒菜都没油,你的嘴巴倒油起来了。你找公社想主意去嘛,不是讲人民公社是金桥,金桥那一头是共产主义天堂么,搞不好天堂还没到,就饿死在金桥上了。”玉山说:“公社只怕不会管。”“不管你就共别人的产,到别人仓里挑谷去,”陶秉坤一直对被白鹞大队共去一千多斤红薯的事耿耿于怀,气呶呶地道,“别人共得你,你就共不得别人?”
看来只有试试这个主意了。玉山立即去向大队支书陶有富请示。有富笑笑说:“我没意见,只怕你共不到呢。只要共得到,共他的米也好,共他的菜也罢,就是共他的堂客,我也不眼红你。”玉山于是叫上六个壮劳力,每人挑一担空箩筐,翻过松树坳往庄坪而去。庄坪是公社所在地,所以庄坪大队或多或少沾了些光,玉山早就听说,他们食堂的饭都比别处白一些,也就是说,其中大米的比例大一些。他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仓里肯定有粮,让他们来一次共产主义协作,不说天经地义,也是合乎时尚之举。
玉山带着他的社员仓促而来,根本没有做什么思想准备,当要求共产遭到拒绝时,他一时就傻呆呆不知如何是好。灰溜溜退回去吧,不甘心;强行去装人家的粮食吧,似乎又不像话,再说对方围过来十来条汉子,动起手来恐怕要吃亏。玉山无奈之中,笨拙地讲了一番共产主义协作的道理,可他自己都不知讲了些什么。对方无动于衷,催他们快走,还不走莫怪他们不客气。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又在自己地盘,操起家伙开始驱赶他们,他们不甘愿无功而返还要受气,就僵持着不动。双方一来二去由动嘴到动手,终于扭打在一起。混战之中,玉山右肩挨了一扁担,半边身子顿时一麻。玉山恼羞成怒,操起扁担横扫,立刻就扫出几声哎哟来。
“陶玉山,你这是干什么?!”
一声断喝震住了所有的人,姚主任蓦然闪现在人群中,怒气冲冲地指着玉山。
“我们来共产,他们不准,还先动手打人!”玉山红着脸,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个不止。
“鬼扯谈!共产也要有组织地共,有领导地共,乱共得的么?那不共乱套了?”姚主任左手叉腰,越来越有领导风度。
“我们食堂要断粮了,就许别人共我们,不许我们共别人?”玉山颈子一梗,面红耳赤。
姚主任站到一个碓臼上,居高临下地说:“你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地乱共产是错误的,发展到集体械斗,就更不对了!吃饭是阶级斗争焦点,食堂是社会主义阵地。有困难,先要找内部原因嘛。有阶级敌人破坏没有?有人偷着开伙食没有?禾场边、田墈上私种的蔬菜没收没有?社员家中藏起的小杂粮搜查出来没有?”
玉山被问得张口结舌。
姚主任严肃地批评道:“连这些最基本的事都没有做,你出来共什么产?!”
玉山带着自己的人垂头丧气回了家。
狗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父亲问起事情经过,玉山都懒得开口。夜里,全家人坐在火塘边烤火。晚饭是喝的菜糊,时不时听见别人或自己肚子里咕咕响。寒风在窗外的檐下呼呼叫,除此之外,山谷和人心里均是一派死寂。等不到困觉,肚子就刮起来了,这如何熬得到天亮?玉山问秋莲:“嫂,屋里好像还有几把黄豆吧?”秋莲点点头。玉山听听门外的动静,说:“你把它炒了,一人分几粒,泡杯豆子茶吧。”秋莲迟疑地:“这不犯了社里的规定么?”玉山鼻子一哼:“狗屁规定,吃了作数!自己不吃,说不定明天就没收了。”秋莲就起身,麻利地取出久未使用的吊锅,洗净后挂在火塘中央的吊勾上,再将那半升黄豆倒进去。
秋莲小心翼翼地炒着,尽量不发出声响。玉山还特到外面转了一圈,看有人没有。火光闪闪中,全家人的脸都望着锅里。黄豆在热锅上跳动着,发出细微的炸裂声,缕缕焦香四下漫开。全家人的鼻子都在抽动。秋莲尖起手指拈了一颗,嘴巴吹了吹风,搁在齿尖轻轻一咬,喀崩一声,又香又脆:“嗯,熟了。”她拿起锅铲,小心翼翼地将黄豆铲进一只小小的细篾筲箕里。只待黄豆往碗里分好,冲上开水,就可以一饱口福了。
然而这注定是一碗永远也喝不到的豆子茶。秋莲刚把筲箕搁到桌上,阶基上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玉山陡然色变,赶紧将筲箕藏到桌下的阴影里。可为时已晚,门砰地一声被踢开,姚主任和陶有富带着几个民兵冲了进来。陶有富眨着眼笑道:“嘿,隔几里远就闻到黄豆香呢!”一伸手,就将桌下的筲箕拿了出来。
姚主任十分气愤,板着脸说:“玉山,你太不像话了!身为队长,竟带头开小灶,这是破坏公共食堂的行为。是要掐死公共食堂这一株共产主义幼芽嘛!”
玉山偏着脑壳不言语,心里说,白天还说食堂是阵地,怎么到夜里就变幼芽了呢?
坐在火塘角落里的陶秉坤说:“姚主任,这年月怎么总有那么多听不完的新鲜话呀?”
姚主任正色说:“这话不新鲜,列宁同志四十年前就讲过了的,公共食堂就是共产主义幼芽。”
陶秉坤讶异不已:“这位列宁同志真神,几十年前就晓得会办食堂,他是哪里人呀?”
姚主任看了筲箕一眼,不耐烦地道;“苏俄人。”
陶秉坤说:“苏俄人?那他也管得太宽了吧?”
姚主任不理陶秉坤了,兀自对玉山说:“玉山,你要作出深刻检讨,等待处理!”
玉山说:“撤我的职吧,要还不够,干脆取消我当农民的资格。”
姚主任绷着脸:“不要采取消极抵触的态度,这对你没好处。”说着,转身走了。
这帮人一走,火塘里一片寂静。半天,二姣才骂一句:“哪个吃我家黄豆,烂肠烂肚烂屁眼!”
陶秉坤端坐在坐桶里,以预言家的口吻说:“这种搞法,半年后就要饿死人。”
饥馑之年终于到来。人们的肚子不可避免地瘪下去,蜡黄的脸和四肢却无可奈何地浮肿起来。公共食堂有能力发出餐票,但无食物将人们肚腹填饱,人民公社疲于对付饥荒,对于私自开伙煮野菜的农户檐下偷偷飘出来的炊烟已无暇顾及,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玉山到公社开会,学了一个外地的先进经验回来:煮双蒸饭。所谓双蒸饭,就是饭蒸熟后再放一次水,再蒸一次,这样做出来的饭体积膨大一倍,二两米能做出四两米的量来。只是这饭寡淡无味,几近于泡沫,吃到嘴里似乎就化了。肚子不愿意受欺骗,双蒸饭一下肚它就咕咕叫,不肯接受。社员们纷纷提意见,说宁愿少吃几口,双蒸饭不仅糟塌粮食,而且糟塌了人。玉山感到为难,这双蒸饭是公社要求推广的,若被查出设有执行,是会克扣粮食指标的。陶秉坤出了个主意,每餐只蒸几钵双蒸饭,有公社干部来检查,就拿这几缽饭来搪塞。玉山说:“这不是蒙骗上级吗?”陶秉坤就说;“这世上,只有土地和肚子蒙骗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