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一个傍晚,石蛙溪大队第四生产队的壮劳力们吃了由公共食堂供给的秋收前最后一顿午饭——之后就每天只供一顿晚餐了。说是一顿,其实只有半缽黑乎乎的薯米饭。这还是优待出工的男人们的,老人和妇女早就不排工,也早就只给菜糊糊吃了。陶秉坤亲手煮饭,他抛弃了食堂普遍采用的蒸笼蒸饭法,先将薯米煮个半熟,再放进传统的小蒸桶里一蒸。这样做出来的饭虽然颜色一样,可是它酥软松散,散发出粮食本身特有的清香。全队有十七个男劳力,陶秉坤将十七只蒸钵一字排开,然后用一只小蓝花碗量饭,他眯起眼睛,尽量把饭分得均匀一些。饭分好后,又往每只蒸钵里夹一筷子咸腌菜。尽管如此,男人们吃饭时还直往别人钵里看,总觉得别人缽里的东西比自己多。
陶岩巴狼吞虎咽,第一个把缽子舔光,眼光就落进别人缽里去了:“坤伯,你偏心了吧?怎么我缽里的饭这样不经吃?”陶秉坤斜他一眼;“你那叫吃饭?跟往肚里倒差不多。你以为吃得快有加的么?莫想偏了脑壳!”陶岩巴胡搅蛮缠:“你分饭时手发抖嘛,我看得清楚,我这缽里是比别人少嘛!你给我加一点,我就没意见。”说着就将蒸缽伸到陶秉坤面前。陶秉坤提起空空的小蒸桶给他看:“你看还有加的么?”陶岩巴说:“桶里没有,别的地方有嘛,我又不是三岁伢儿。”陶秉坤脸色就黑了:“桶里没有就到处没有,你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还吃了半钵,我一粒都没尝呢。”陶岩巴仔细看一眼陶秉坤的嘴巴:“一粒都没尝,讲给谁听?”陶秉坤瞪眼道:“信不信随你。我不是全劳力,当然没资格吃,我跟堂客们一样喝菜糊糊。
”陶岩巴回头问正在舔缽子的陶玉财:“玉财,你原先也是社里的干部,你讲,小里小器的秉坤伯会有这样好的思想么?”陶玉财把脸从蒸缽里抬起来,阴阳怪气地道:“怎么没有?我们吃的饭都是他牙缝里省出来的呢!我看,公社应该选他作模范,玉山呢,也应当大队干部。”吃饭的人都随声应和,暖昧地嘿嘿笑。陶秉坤心里有火,却不好发作,绷着脸说:“你们讲话要凭良心,我七老八十到食堂帮厨,图个什么?我多拿过公家一粒米么?”陶岩巴把一只脚踏到门槛上:“玉山当队长,你又天天在食堂里转,说没拿过公家一粒米,砍掉我的脑壳我也不相信!你们有谁信?信坤伯的话的请举手!”男人们默不作声,却又隐隐约约地笑,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谁也懒得把手举起来。陶秉坤的心就缩紧了,脸上如有杉树的针叶在扎。陶岩巴讪笑道:“坤伯,你鼓起眼睛看,有哪个信你么?”陶秉坤心里一股气直往上翻,一跺脚,就解下围裙出了食堂。
从此之后,除了来领菜糊糊喝,陶秉坤的脚就不往食堂门槛里踏了。
这一幕玉山看在眼里,怄在心中,他没想到,社员们对他们父子俩如此不信任。自当队长后,父亲时不时告诫他,办事要公道,公家的一根草都不要往家里拿,不能让乡亲们戳背脊骨。在食堂吃饭时,炊事员想巴结他菜舀得多一点,他都要夹出去的。尽管你秉公无私,人家还要猜疑你,人心真是难测呵。玉山灰心丧气,想辞职,又怕公社不批准,再说饥荒日益严重,这时候甩手良心上说不过去。罢罢,人生在世哪能不怄气?随别人嚼舌头去吧。
玉山把铺盖搬到队屋里,每夜守着食堂睡觉。仓里还有最后一箩米,他发觉人们饿得发绿的眼睛总是窥探谷仓,便十分不放心,怕出事。这天午夜时分,沉沉睡梦中的玉山听到极其轻微的吱扭声,立即就醒了。睁眼一看,门被推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无声地移过来。玉山一个鹞子翻身爬起,喝道:“哪个?”一只粗糙有汗馒味的手捂住了他的嘴:“是我。”是菊花的声音。借着门外透进来的淡淡星光,他看见菊花幽暗的脸上两只眼睛惶惶地闪动。玉山推开她的手:“你来干什么?”菊花挨着他坐下,低声而不自然地:“我……我来陪你困觉。”玉山心里已明白了几分,鼻子里哼一声道:“这年月,肚子都吃不饱,你还有这种心思?”菊花箍住他的腰,接着将她松垮垮的奶子往他身上贴:“人家想你嘛。”玉山觉得别扭,甚至于恶心,菊花这一忸怩作态,就把过去的好感抹煞得差不多了。玉山板着脸说:“老大不小的人了,有话直说,莫演戏好不好?!”菊花哑口无言,半天才闷闷不乐地道:“你嫌我老成一把丝瓜筋了,不想挨我了。”玉山说:“你莫绕圈子,我晓得你为什么来。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想头?你是来揩公家的油的。
”菊花窘窘地,叹口气道:“你是个明眼人……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走这一步,一屋大小饿得发黑眼晕,不是瘦得一根骨头三根筋,就是肿得身上发泡。你摸摸我罗。”说着拿起玉山的手摸一下她浮肿的腮帮。玉山说:“得浮肿的又不是你一个,我嫂嫂不也跟你一样?”菊花说:“你是队长,上头会照顾,总有办法的。玉山,看在过去的份上,量两升米给我好么?如果你想要我,我现在就给你。”她的手摸摸索索竟伸向了他的下身。
他羞恼地抓起她的手甩开:“你莫来这一套好不好?米是公家的,不是我自己的,大家都要活命,我怎么能给你个人?”菊花口气陡然硬了:“你就一点也不看过去的情份?”玉山道:“菊花,这米要是我自己的,有我一口也就有你一口,可它不是我的,我没这个权力!”菊花瞪着他,胸脯起伏着:“你这么狠心,那就怪不得我了,我要放肆叫喊。说你霸蛮脱我的裤子,我把玉财喊起来,把你打一顿,让你出丑!”玉山啐一口痰,说:“我不怕!这是什么地方?队屋里,不是你家,是你送上门来让我搞,我不搞。你喊也没人信,自己出自己的丑!有本事你喊,把全队人都喊起来,看你出洋相呀!”菊花蓦地站起,做出叫喊的样子,嘴巴都已张开,可是又坐了下来,双手捂脸,压抑地抽泣。玉山慌了,他最怕女人来这一手。
他将门掩上,从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递到菊花面前:“菊花,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虽不是夫妻,好歹困过几觉。米我不能给,我身上的肉,你要哪块就割哪块吧!”菊花牵起袖子揩揩脸,恨恨地说:“你莫来这一套,公家的几粒米你都不肯,肯割你自己的肉?好吧,我也不为难你了,我们的情份,到此了结。”说着转身出了门。她跨出门槛的刹那,玉山动摇了,叫了她一声,但她的身影很快被深沉的夜色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