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1}篇
基路伯{2}的火焰之剑,把夏娃的面孔映照出扭曲的惊恐。
她没有别的出路可以选择,败走,不,是前去,另一条路已经为她预备,怎么样的结果她都必须前往。
好在她并不是孤单的,她紧张地依偎着另一个人的臂膀,就与这个人挽手而行。从温馨的葱茏之地,和这个人一起被驱赶到荒凉的地方——那里的陌生,那里的艰苦,对他们而言,还一无所知。
这是《创世记》里的一幕。我们都认得,这两个人是我们的始祖:亚当{1}与夏娃。
描绘这个瞬间以画面提供我们感性认识的是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中,“创造亚当”与“逐出伊甸园”表现了人类极其重要的两个转折点。
此时的夏娃,头发纷乱,树叶遮体也感到自己一丝不挂,内心的慌乱和羞愧,使她容颜黯淡。这个曾经容光焕发的女人,这个曾经比树木、花草还秀丽明媚的女人,备尝幸福的滋味:琼浆玉液是她的饮食,在阳光中散步,心情比流水还悠然。伊甸园的女主人啊,你何以放弃这些而能心甘情愿?
然而,不情愿也由不得她自己了。
夏娃的苦恼是难以用一种情绪表述的。最初还不一定是对未来的忧虑占据心头,或者说,她还不清楚整个未来对他俩到底意味着什么。
先让她不堪痛苦的是她身边的亲人。亚当躲避着基路伯四面喷发火焰的剑,惶惑不安,那种大祸临头的表情,使得她仿佛被什么东西把五脏六腑生拉硬拽了一通。我的金色的亚当啊,如果不是夏娃,如果不是夏娃不听话,你此刻何以被愤怒的雷火击打?你何以从上帝的宠儿沦为被斥责的受罚者?
但是,就是上帝来指明她犯错那时,夏娃心里还不一定服气呢,她试图推脱自己的责任,连草叶听了也惊讶一个女人的强词夺理,水果们的甜浆都立时变得苦了。她忘了她的爱,也忘了自己被爱,一切奶和蜜的感情当即像醋一样难闻。女人的易变和悖理,她自己回想起来,也不能不吃惊万分。
——她没有去狠狠怪罪那条蛇(事实上,他达到目的立即就溜了),也没有蒙面内疚,而是把吃禁果轻描淡写一下,“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被动的亚当只好与她共同承担被驱逐的可怕后果。而且,亚当从此以后所要承受的劳苦,是他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伊甸园是上帝的恩惠,那里的恬静丰美在地球别的地方是不可能有的。从此以后,他要以另一种样子来活下去,目睹的是大地上的蒺藜,是动辄流血,是经常的背叛,是忽然的瘟疫……他心爱的女人,把这些带给他,相当于打开了潘多拉的匣子。而这女人,他以为是聪明的,她曾经美丽让他心动,她睡眠在他身边,让他的梦也充盈和平的静谧。设若蛇没有进入园子,这夫妻的平安富足是不会发生变化的。然而,即使一万条蛇在草丛里探出脑袋,对夏娃鼓吹那棵树的好处,设若她听而不闻,设若她不拿那怪模怪样的果子再让丈夫也吃……
今天阅读这个故事,似乎隔膜得太遥远了。
世代流转,我们在每一块大陆的版图上,都找不到类似那个园子的幸福,所以压根儿怀疑伊甸园的真实存在。我们这些男男女女,各种各样的男欢女爱,为衣食劳碌,同时也为发展的时代所推动,不乏奢侈享受,对看不见的东西已经极为缺少耐心。关于伊甸园的位置,关于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早就习惯于未置可否的态度。
当然,关于男男女女种种失和的不愉快也五花八门了。其中非常显著的一项变化,是无数的夏娃为所谓争得自己的权利,有相当多的理由和手段与男人抗衡。娜拉出走,已经不是出于对玩偶身份的反驳,而是自己满足要求更多的欲望,从而闯入社会,一试身手。把附属当做压迫加以反抗,走向另一极,阴盛阳衰成为时髦的标准,女性翻身大有位置颠倒的趋势。我所在的南方城市,男人下厨房毫不新鲜,女人洗衣服都害怕肥皂伤害手的皮肤了,现代化无比方便的电器功能,完全可以取消女性的家务之累,剩下的时间可以潇洒、可以娱乐,享受,使女性变着花样打扮自己。不排除女性的智能一点儿不输于男性,在许多领域,领风骚占鳌头,巾帼英雄已经不是个极小的数字。在宽敞的大街上,美女如云,云霞般飘来飘去,是新新人类的独特风采。须眉男儿是折服还是忍让、是愤怒还是嫉妒,似乎时刻要他们的人性接受考验,并终于得说服自己:时代变了。
婚姻变得脆弱,离婚率的直线上升,让我们可以看到婚姻的存在比霜花还容易融化。结婚的愿望令人恐惧,毋宁单身或者以别的方式代替男女组合的需要,离散都可以免得纠缠不清。可是,简单也意味着毫无保障,不必负责也意味着不被负责,所以,男男女女形单影只,也是难以避免的命运。孤独,已经不仅仅是精神层面的高贵表现,实实在在的肉体寒冷,威胁着渴望爱情的心灵,爱情却比任何时期都遭到不信任。
婚姻里的纷争,作祟的也大多不是为爱情一战,庸俗化的矛盾让人难以启齿,影响甜美相融的恰恰是利益的抵牾。现在已发展到财产公证、结婚却各自私藏储蓄、两人互相隐瞒互相防备的程度。婚姻的实质经不起推敲,否则利益关系原形毕露!
谁还敢谈爱情?爱情在金钱的膀大腰圆面前,仿佛只能发抖或面露愧色……又有哪些勇者给金钱一顿老拳,告诉金钱你不过是虚胖的垃圾,把金钱踢到堆放垃圾的角落。多少美女沦为交易中的可怜儿?多少好男儿,无奈女人向物欲投降,自己的节操与清癯成为反讽?堂而皇之的权钱老大,可以让青春变色,让才华流失,让坚守显得可笑。如果爱情再也不是洁身自好的理由,那么谁能阻拦自甘堕落换得假装富贵,尚能自鸣得意地满街招摇?
是无需谈论亚当与夏娃的凄凉一刻了。现代人没有找到伊甸园究竟在何处,但找到狂欢的任意,足可以代替清规戒律的寂寞,就像摩西去西奈山时,山下的人群把出埃及的艰难扔到一边,肆无忌惮地供奉金牛……
我们还是回顾一下创世记的美丽时光吧。
“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
先用土造成野地各样走兽和空中各样飞鸟,园子里树木高大,花草繁盛,鸟和兽都可以自由自在走动,并且繁衍。亚当给所有的生命命名,为了往来的生命都顺理成章有个体的印记。然后亚当感到自己需要个同类伴随,上帝爱他,“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
这根肋骨,就是最初的女人。
亚当自己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伟大的英国诗人弥尔顿在他的史诗《失乐园》中,写到这段男女相爱的日子,“他们这样手牵手地行走,自从他们相遇作爱的拥抱以后,便是最可爱的一对:那亚当,他的子孙中没有比他更善良的,那夏娃,比后代一切女人都美。他们在青草地上,丛林荫下,一道清澈的泉水旁边坐下来,那丛林挺立着,温柔地私语。在他们不很辛苦的,甜美的园艺工作之后,正好可以欣赏凉■吹拂,田畴远风,通体舒坦,而且促进饥渴,更觉晚餐的甜美。他们并坐,斜倚在花团锦簇的柔软的堤上,顺手采摘枝头鲜果。他们先嚼果肉,如果口渴,就用果壳向盈盈的流泉中舀水,少不了温柔的情话,爱的微笑,青年人的戏谑和夫妇的柔情缱绻。因为除他们二人外,别无他人。”
那时的夏娃懂得赞美和感激,“啊,我是你的肉中之肉,为你,并从你而造,没有你,就没有目的,你是我的导引,我的头;你说的都正确;我们对他,确实只有赞美,感谢!特别是我,分享更多的福分,享受你的卓越人品……”是的,由于饱足的爱情来自上帝,夏娃对上帝的赞美及感谢也是特别真实的。
伊甸园的生活因为恰当的顺服,彼此达到浓情蜜意。男人爱女人,是由于觉得她与自己一体,应呵护她;女人爱男人,在于明白自己的幸福本来由于爱他,更珍贵他。什么时候这种合理的秩序存在,夫妻的烦恼自然就会大化小、小化了,又有什么能把这种情感的蜜爱拆开?这种爱,也是经得起外来变故和考验的,无论什么情况下,他们的感情即使出现波折,并不会改变本质的相爱,痛苦也不会使两个人在心灵上分离。写到这,我想起中世纪一个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
十二世纪的法兰西,极富声望的哲学家、神学家阿贝拉尔,在他三十八岁那年与还不满二十岁的富家女海萝丽丝发生烈火般的爱情。由于他的身份无法顺理成章婚娶,便秘密结婚,但仍然给他带来毁灭性的伤害——阿贝拉尔被海萝丽丝的亲族用私刑阉割了。感情的走向虽然转折,一对情侣不得不分别进入修道院了此一生,但是他们的爱并没有被残忍地割裂。两个人身体不能在一起了,而且连面都见不到,但是十几年后命运隐秘的纽带再一次联结他们,好像时空距离从来就不存在,他们又彼此对话,爱的热浪毫无减弱!夫妻的书信来往,每一行字足可以让那些无爱的人自惭形秽。他们爱着,从相爱的那一天起,这种灵与肉的缔结,就伴随生死了。而且他们因为相爱,他们对上帝奉献自己也有着完美的意义,阿贝拉尔引导着海萝丽丝共同在通向上帝的道路上阔步前进。他们一起为修道院的事业努力着后半生。年长的阿贝拉尔先逝,安葬于圣马塞修道院的圣灵堂里,22年后,海萝丽丝也安息在此处,爱情与命运的奥秘为我们留下惊鸿一瞥,却余音绕梁回味百代。
配偶的含义,就是二人一体的互相属于,名曰爱情这事物的真实价值,确然在于相爱者的永不分离。
这回我们该说到那条蛇了。在很久一段时间里,我困扰其中,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伊甸园里要放进去一条蛇呢?
《圣经》的片言只语,有时细节非常生动,有时我们想得其要领,答案却粗枝大叶!解读经文的书多如恒河沙数,但要认识混于其间的真理就好比沙中淘金。后来,我有些想明白了,如同《圣经》故事里许多地方的文字一样,比喻与隐喻始终在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那条蛇,并非动物,乃是一个名词:诱惑。
一个智者是不会被诱惑的。在我个人经历挫折的许多年之后,我看到人生一个可怕的漏洞,就是自己的愚昧。愚昧的表现,我们总以为与知识有关,所以越是有些文化的人,越容易沾沾自喜似乎脱离了愚昧,这是很危险的想法。其实愚昧这个词应该有很大的外延,未被文明开启,大概只能算作一种——而且不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别低估荒蛮土著人的智慧,比如一个酋长,极有可能比一个绅士或者君主更有悟性,更是一位智者。
我们不必纠缠在名词解释上,无论反义词还是近义词,从生活上看,一个人已经成年却还幼稚,应该算作愚昧。
中国故事里有个东郭先生,他相信一条狼的哀求,小孩子都嘲笑他幼稚,活该狼要吃掉他。我想这也只是旁观者清,对东郭先生而言,被垂死的动物苦苦哀求而没有无动于衷,他对自己的应该行善恐怕理由充分。然而,怎么说,他还是被归类到了幼稚者那一群。不是常识耽误了他,对狼的本性,即使通过道听途说也能了解一些,他判断善恶并不缺乏知识。他欠缺的是果断,还有他过于相信自己可以高出别人,能够格外避免不幸,他滥用、浪费了自己的善良,也可以说,是自负让他犯了错。这种自负不就是幼稚吗?那一刻也许他还侥幸自己的救命之恩会让一条狼变好起来,成为新的不吃人的物种,他东郭先生可以成为使狼弃恶从善的开山鼻祖。幼稚许多时候造成自大——这一点往往被人们忽略。
所以,我们再看夏娃吧:
美好的生活本来持续着,光明与芬芳围绕着她和亚当……但是,蛇出现在她面前。
蛇向她问了好,和她假装不期而遇,好像漫不经心地跟她聊天。从眼前的景物开始,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循循善诱,而且交谈非常放松,比如先谈近在眼前的树木吧。“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它看似散淡地随便说道——
这时候的夏娃是一个人出来溜达的,她亲爱的亚当也许正在忙碌采集果子的活计,让自己的爱人不妨到水边树下散散心。她当然不知道蛇早已恭候她良久了,就等她单独出来,伺机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无戒备单纯如白纸的夏娃,听到蛇的话,毫无反感,倒是跟蛇柔和地解释起来:“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唯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
多么触目惊心的正告啊。本来亚当和夏娃都曾听得分明,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