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不记得了!”
“以前,他和你外祖母跳起舞来,嘿,你等等!”
他说着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圣像一般。他向外祖母一鞠躬,以一种平常很难听到的粗嗓子说道:“阿卡列娜·伊凡诺夫娜,请赏脸,出场来跳上一圈儿吧!就像以前和马柯西·萨瓦杰依奇那样,来吧,高兴高兴吧!”
“哎呀,亲爱的戈列高里·伊凡内奇,你怎么啦?让我跳舞,这不是开玩笑吧?”
她往后缩着身子。
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来跳。
忽然,她下定了决心。利索地站了起来,整起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她叫道:“你们尽管笑吧,尽情地笑吧!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应声而止,身子稍向前挺,立刻弹起了一支较慢的曲子。兹冈停了一下,跑到外祖母身前,蹲下来,绕着她跳开了。外祖母两手舒展,眉毛上挑,双目遥视,好像飘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笑出了声儿,戈列高里伸出一个指头点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伊凡,别闹了!”
兹冈顺从了戈列高里的指挥,坐到了门槛上,娅夫戈尼娅提起了嗓子,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织花边儿。
累得要死人哟,
只剩半口气儿。
外祖母简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故事。她若有所思,遥视远方,巨大的身躯靠两只显得很小的脚支撑着,摸索前进。她突然停止了前进,前面有什么东西使她惊讶,令她颤抖!
马上,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她闪向一旁,垂头屏气,谛听着,笑容可掬!
突然,她旋了起来,她好像高大了许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她吸住了,她奇迹般地表现出了一种怒放的鲜花般的美丽。保姆娅夫戈尼娅又唱了起来:
周日的午祷才完毕,
一直舞到夜半时。
她最后才回那家门,
可惜良宵苦短又周一。
外祖母跳完了,坐回了她原来的位置。大家一个劲儿地夸她,她整理着头发,说:“算啦!你们也许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吧。从前,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记不住了,可她的舞姿我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快活得让你流泪!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会幸福得昏过去,我太羡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娅夫戈尼娅严肃地说,她又开始唱国王达维德。
雅可夫舅舅搂住兹冈说:“你应该去酒馆里跳舞,绝对能把那里的人们都跳狂!”
“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让我唱上十年,以后哪怕让我出家做和尚也可以!”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戈列高里喝得特别多。许多人向他敬酒。外祖母说:“小心点儿,格里沙,这么喝下去,你会彻底成为瞎子!”
戈列高里很严肃地说:“瞎吧,我要眼睛没什么用,我什么都见过了!”他越喝越多,好像还没醉,只是话多了,见了我总要提起我的父亲:“他可是有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马柯西·萨瓦杰依奇……”
外祖母叹一口气,说:“是啊,他是上帝的儿子。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吸引着我,一种甜蜜的忧怨之情充满了我的心头。”欢乐和忧愁永远是相依相随的,它们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并不特别厉害,他撕扯着自己的衬衫,揪着自己的头发和浅色的胡须:“这算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要这样活?”他捶胸顿足,泪流满面:“我是个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
戈列高里突然吼道:“没错儿,你就是!”
外祖母也醉了,拉着儿子的手:“得了,雅沙,你是什么样的人,上帝最清楚!”外祖母现在显得特别漂亮,一对含笑的黑眼睛向每个人挥洒着温暖的爱意。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如唱如诉般地说:“主啊,主啊,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太美好了!”这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叹。
我对于一向无忧无虑的雅可夫舅舅的表现十分吃惊。我问外祖母,他为什么要哭?还打自己骂自己?“你并不是现在就要知道这世界上的一切!迟早你会明白的。”外祖母一反常态,没有回答我。
这就更使令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了。我去染房问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着眼看戈列高里。最后他急了,一下子把我推了出去。“滚!再缠着我,我把你扔进染锅里,也给你上个色儿!”
戈列高里此时正站在炉子前,炉台又宽又矮,上面有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长木棍在锅里搅和着,不断地拎出棍子来,看一看顺着棍子头上往下滴的染料汤。火烧得很猛,他那花花绿绿的皮围裙的下摆映着火光。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响,蒸汽雾似的向门口涌去,院子里涌起一阵升腾的云。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从眼镜下边儿看了看我,粗声粗气地对伊凡说:“快点,拿劈柴去,长眼睛干什么用的?”兹冈出去了。戈列高里坐到了盛颜料的口袋上,招呼我过去:“来!”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大胡子盖住了我的半个脸。“你舅舅犯浑,把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谴责,懂了吧?你可小心点哟,什么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险的!”
与戈列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别自然,与跟外祖母在一起一样,不同的是,他总让我有点怕,尤其是他从眼镜片儿底下看人时,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是怎么打的?”
“晚上两个人睡觉的时候,他用被子把她连头带脚兜住,然后打死的。”
“为什么要打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吧?”
伊凡这时抱了柴火回来了,蹲在炉子前烤着手。戈列高里没在意,继续说:“也许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他们这一家子人,都不喜欢好人,容不下好人!你去问一问你外祖母,就会知道了,他们是怎样想弄死你的父亲的!你外祖母什么话都会对你讲的,她不说谎。尽管她也喜欢喝酒,闻鼻烟,可她却是个圣人。她还有点傻气,你可得靠紧她啊!”说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里。
我心里非常沉重。凡纽希加追上来,捧住我的头,低声说:“不用怕他,他可是个好人!你以后要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喜欢那样!”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安。
我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么生活的。他们干什么都是在一起的,肩并肩地依偎着。夜里,他们常常谈笑很久,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来围观。那些仰起头来往上看的面孔,让我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
可是在这儿人们极少有笑容,偶尔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吵闹、威胁、窃窃私语是这里的说话方式。孩子们谁也不敢大声地玩耍,他们无人搭理,无人照顾,尘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这儿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如坐针毡。我疑心重重地注视着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外祖母成天忙里忙外,很多时候也顾不上我。于是我就跟着兹冈的屁股后头转,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
每次外祖父打我,他都会用胳膊去挡,而后再把那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唉,没什么用!你还是挨那么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点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不管了!”可是,下次照旧,他还会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吗?”
“唉,谁知道到时候,我的手又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后来,我又了解到了他一个秘密,这更增添了我对他的兴趣。每星期五,兹冈都要把那匹枣红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赶集买东西。沙拉普是外祖母的宝贝,它脾气很坏,专吃好东西。兹冈穿上到膝盖处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就出发了。有时候,他很晚都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户前,用哈气融掉窗户的冰花儿,向外张望。
“还没回来!”
“没有!”
外祖母比谁都急。她对舅舅和外祖父说:“这下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们给毁了!不要脸的东西,蠢猪!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外祖父嘟囔着:“行啦,行啦!”
终于,兹冈回来了!
外祖父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外祖母拼命地吸着鼻烟,像大狗熊似的跟在后面,一到这种时候,她就变得笨手笨脚的。
孩子们也跑出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都买了?”外祖父锐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东西,问。
“都买了。”兹冈在院子里蹦着取暖,啪啪地拍打着手套。
外祖父严厉地斥责道:“别把手套拍坏了,那可是拿钱买的!”
“找回来零钱没有?”
“没有。”
外祖父围着雪橇转了一圈儿:“我看,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买的吧?我可不希望你这样。”他一皱眉头,走了。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向雪橇冲去,拿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和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分量:“好小伙子,买的都是好东西!”
米霍亚舅舅身上像装了弹簧,跳来跳去,闻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着眼睛,咋着舌。他和外祖父一样,很疲,个子略高一点儿,黑头发。
他抄着手问兹冈:“我爹给你多少钱?”
“5个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值15个卢布!你花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