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郭沫若翻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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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附录一 郭沫若译论选 (15)

拿主人公华伦斯太来说吧。这人本是出身微贱的,是布尔敖领主的一位小臣,因为性格夸大,富有冒险性,乘着战争的风云便暴发了起来,由伯爵而侯爵而公爵,执掌着了奥国的兵柄。他到了这样位极人臣的地步,终于起出野心,觊觎天位,不惜和敌人勾通了起来,图谋不轨,然而失败了,遭了杀身之祸。这样的人物和这样的悲剧,就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乃至在最近的事实上,都是屡见不鲜的。这种野心家的悲剧应该是属于性格悲剧的典型,然而诗人要“把他的罪恶之一大半归之于不幸的星躔”,把华伦斯太对于占候术的迷信作着同情的解释而抽入剧中,于是使本剧又不免堕入了运命悲剧的窠臼——至少可以说,他的主题的支点在性格悲剧与运命悲剧之间游移。

诗人似乎不很愿意世间上有真正的恶人,他对于剧中人物,连一兵一卒都尽其宽大的容忍,因此他所刻画的性格便不免有点模糊,而缺乏明确的个性。譬如拿华伦斯太对于麦克司的态度来说吧。华伦斯太极端地宠爱麦克司,在麦克司战死后,让华伦斯太惋惜他,从他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

他立在我的身旁时

就如像我自己的青春,

他替我把现实化成了梦境

在事物之寻常的平明上

织就朝霞的金色的氤氲——

在他的爱情的火焰中,

日常生活的平板姿态

都高华了起来,

连使我都不免吃惊。

这把华伦斯太写得来很像是一位能够爱惜英雄的英雄,然而在他知道了麦克司在爱自己的女儿特克拉的时候,他又藐视麦克司,说:

他是想赢到我符理都朗德为王姬?

哼!这想法倒很惬意!

这想法于他的名位倒不很低。

……

他是一名家臣,

我的女婿当在欧罗巴的王座上去寻。

……

我一辈子努力朝高处走,

蹂躏了一切凡人的头,

费了这么多的牺牲,

难道是为结一门平凡的亲事以了此一生?

……

我难道应该像世间上的软心肠的老头子,

发挥着和事佬的趣味,

把一对卿卿我我的人撮合成器?

她是我的待价而沽的宝贝,

……

我的宝藏中的最高最少的古钱,

就和王笏交换我也还不以为贱。

这样又是把华伦斯太作为普通的嫌贫爱富的臭老头子而描画着了。诗人的这种“裁成”,可叫做“戥盘心还没有定”,一时是英雄,一时是恶汉,而其中并没有明白的这心理转换的机关。

不仅华伦斯太的性格有点模棱,就是副主人公的奥克它佛·皮柯乐米尼,伯爵夫人迭尔次克诸人的性格都不免有点模棱。奥克它佛本着自己的信念,深谋远虑地卖了华伦斯太,然而在华仑斯太因他的阴谋而招致了暗杀之后,他又痛斥这暗杀行为之过分而表示着深甚的悲哀。伯爵夫人的初出场是呈着虚荣妇人的面相,华伦斯大的决心叛变都是出于她的激发诱劝,但她后来在华伦斯太死后,自行服了毒的行径和对奥克它佛凛烈地说出的一番话,却又像是一位巾帼英雄。归根,我终怕是诗人的存心不免过于敦厚了一点。绝端的恶,似乎是诗人所不愿意见的。

以上是我略略说出的一些求全的奢望,然而仅只这一点不满是不足以抹杀本剧的价值的。本剧全体的构成是苦心经营出来的结果,时代的刻画和事件的推进,一经一纬地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罅漏,编织出了一幅锦绣图。而尤其对于时代的教训,在欧洲虽然是过去了,而在我们中国却正好当时。因为本剧所表现的是欧洲封建时代的末叶,而我们中国的社会还没有十分脱掉封建时代的皮。请读《序曲》中的左列几句吧:

全国都是悲笳刁斗的战场,

都市萧条,城堡化为灰烬,

职业和工艺区域扫地无存,

人民无事可为,万般只有武弁,

没忌惮的厚颜无耻嘲笑义廉,

无赖之徒屯集在驻兵之地

于长久的争战中已荒谬得滔天。

这个画像岂不是近在我们的眼前的吗?第一部的《华伦斯太之阵营》,在文学的意义上讲来,是最初的群众剧,那儿没有主人翁,只是—些佣兵的群像;诗人借那些佣兵来把华伦斯太的时代背景形象化了。这种手法是为后来的作剧家,尤其德国的表现派所惯爱采用的,然而是为席勒所创始。那儿所刻画着的骄奢淫纵的佣兵们,他们的生活样式和思想感情,在我们中国不是依然还活着的吗?阴谋,暗杀,卖国,卖友,……这些高贵的品德,在我们似乎也并未失掉他的光辉。整个地说来,本剧是可以称为“汉奸文学”或“国防文学”。这儿正刻画着汉奸的生成,发展和失败,这对于我们也好像是大有效用的。但我终觉得诗人是太敦厚了一点,汉奸的英雄的假面,诗人太客气了,没有无情地替他剥掉。

本剧原是诗剧,但几乎全部都是无脚韵的“白行诗”,这种形式在中国是没有的。我的译文是全部把它译成了韵文,然而我除《序曲》及剧中少数歌词之外,都没有分行写。这意思自然是想节省纸面,并免掉许多排字上的麻烦,然而我也想讽喻一下近代的一些叙事诗人,诗不必一定要分行,分行的不必一定是诗也。

译完全剧费了将近两个月的工夫;译完后通读一遍,费了两天;今天费了半天工夫来写了这篇译后感。一九三六年的猛热的夏天,就在这译述中度过了。汗水虽然流了不少,但替我们中国文艺界介绍了一位西方式的“汉奸”,这是应该感谢我们的席勒先生的。

至于席勒先生,他的全名是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生于一七五九年,死于一八○五年,活了四十六岁,比我现在的年龄大得一岁。他是诗人,是戏曲家,是历史研究家。他于以“三十年战争”为背景的本剧外,别有《三十年战争史》的著作,是学者而艺术家也。他是学过医学的人,为歌德的挚友,与歌德齐名。更详细的事迹,只好请读者去读他的传记。

《华伦斯坦》改版书后选自《华伦斯坦》,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

费了十天工夫,把译文和原文校对了一遍,进行了一些相当大的修改。原剧是诗剧,我的译本采用了韵文。初版是贯行直排的,现在为了保存原貌,仍然采取了分行的形式。

明年将是席勒逝世的一百五十周年,世界和平理事会将发动世界各国人民共同纪念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同意将这个译本重印,使我能把这将近二十年前的—点劳动成果作为纪念诗人的菲薄的献礼。

我对于席勒的了解不够全面,对于这部作品的了解也不够深入,译文也会有不少不妥当的地方,希望朋友们指正。人民文学出版社最近把一九五三年德国出版的佛理德伦代尔编辑的《席勒全集》的序言全部译出了,将出单行本,那会使读者对于席勒能够得到更全面的、更深入的了解。

席勒是和歌德齐名的伟大作家,他的剧作采取的是莎士比亚路线。这部《华伦斯坦》,他在写作时更尽力克制了自己的主观感情,想正确地反映出历史发展的真实。歌德对这部作品曾表示过这样的意见:席勒的《华伦斯坦》是如此伟大。在自己的作品中没有什么可以和它相比。歌德的话或许是出于谦让的心情吧,但这部作品的确是值得我们玩味和学习的。

《赫曼与窦绿苔》书后选自1937年《文学》月刊第八卷第一、二期。

国内近来颇有叙事诗和长诗的要求,为技术的修养起见,我想到了这首有名的长诗,便把它翻译了。这诗是以希腊式的形式来容纳着希伯来式的内容。内容于我们目前的现实没有多大的教训,只是多少有点“国防”的意味,和窦绿苔的为革命而死的未婚夫之可贵的见解,是值得提起的。

原诗乃Hexameter(六步诗)的牧歌体,无韵脚,但如照样译成中文会完全失掉诗的形式。不得已我便通同加上了韵脚,而步数则自由。要用中文来做叙事诗,无韵脚恐怕是不行的。

译法是全部直译,甚且可说是“棒译”:因为几乎全体是一行对一行。然因译文有韵,又须迁就步数之故,于原文不免时有增损,间参以意译。但自信于原文风韵及辞旨没有什么大的损坏。

原诗起草于一七九六年九月,脱稿于翌年六月,时歌德年四十七岁,正当法国大革命时代。诗中所叙乃一七九四年八月时事,时法国革命军与普鲁士奥地利联合军曾发生过战争。又诗中地点当在莱茵河东岸之中莱茵与迈茵河之间的小都会。然此故事实有所本,其蓝本出自Vollkommene Emigrationsgeschichte von denen aus dem Erzbistum Salbrg vertriebenen Lutheranern (《由惹尔慈堡寺领被驱逐的新教徒移住全史》,一七三四年)。该书第六七一页有标题为“Von den Sparen der gottlichen Vrsehung”(天作之合)的插画,与此诗之本事大同小异。在此似乎可以发现出一种创作上的秘密,便是“改梁换柱”。作家把故事的经过由过去的移到现实来,这在时与地的刻画上便更有把握。再换个观点来说,便是利用故事的结构可以节省构想的劳力。这层或者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二十日夜沫若识。

序《战争与和平》《郭沫若集外序跋集》,第343-344页。

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着手翻译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寄居在日本,生活十分窘促,上海的一家书店托人向我交涉,要我翻译这部书,我主要的为要解决生活,也就答应了。但认真说来,我实在不是本书的适当的译者,因为我不懂俄文,并不能从原文中把这部伟大的著作介绍过来。我便偷了巧,开始是用Reelain版的德译本着手重译,同时用英译本和日译本参照。在译述的途中,我发现了我所根据的德译本省略得太厉害了,于是便率性用Garnett的英译本为蓝本,一直重译了下去。

(同时我也发现了一个秘密,便是米川正夫的日译本,号称为是从原文直译的,事实上只是Garnett本的重译,其中还有一处大笑话,是把英文的horse[马]同house[家]弄混淆了。)单只叙述这一点,便可以知道我那译本是怎样不完全的一种东西了。更加以书店要急于出版,我处边译边寄,书店也就是边印边出,因此连那书里面的人名地名(据高地君高地植的统计有九处之多)都译得前后参差,译文的草率自无庸说了。幸好译到了将近一半的光景,书店因为营业困难,不能继续出版,连我的译稿都还有一部分存在上海的内山书店 (这一部分译稿谅已遗失)未被取去,我也就把译笔停止了下来。

(二)欧西美术之基本要素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