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00年,庚子,旧历六月十八,八国联军攻破天津城,义和拳拳民溃不成军。夜半三更,在天津城东南方面的夜空上,腾空翔飞着一双红灯,红灯照显灵,义和拳军心如钢,志不可摧,大清国国威仍在,而且敢于蔑视八国联军等蛮夷之邦,确确实实,倒真给陷于八国联军烧杀劫掠罪恶火海之中的天津居民,带来了一丝慰藉。
只是说来令人寒心,那—双红灯下面站着的,却是余隆泰的二儿子,宁婉儿的丈夫,余府上的二公子余子鹏,还有一个女人,大约20岁年纪,陈庄子有名的美女,陈翠喜。
“把线剪断。”漆黑的村外树林旁边,一块平日作为麦场的空地上,陈翠喜隔得好远催促余子鹏。余子鹏手中拿着一只风筝线车,刚刚腾空升起的风筝还系在他手中的线车上,风中在空中稳稳地越升越高,风筝下面系着的两盏红灯也就越升越小。
这就是红灯照。
一个人何以能够趁着夜风吹拂,便轻盈地升腾飞上高空呢?即使她是义和拳的师姐师妹,即使她扶清灭洋得上苍保佑,即使她练就一身轻功,能轻捷地在草上飞行,即使她有符咒在身神灵附体,要想让个百多斤重的人体飞上天空,而且双脚下面还要系上两盏灯影熠熠的红灯,那是除了昏庸的皇帝老于和无知的愚民之外,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
所以,陈翠喜才对余子鹏说:“走,我去给你放红灯照。”随后,便拉着余子鹏往村子外边走去。
余子鹏只知有红灯照,也每晚必要向夜空了望,寻找一双双缓缓飘移的红灯,而且他还半信半疑地听了许多市井间关于红灯照的传说。最为重要的,是他还亲眼看到过红灯女子拳民师姐师妹师姑们的轻功表演。明明是一张宣纸,在两只凳儿之间展平,绷紧,居然能站上去一个女子,信不信由你,反正余子鹏亲眼见过。回到家里他也试过,从书房里取来一张宣纸,也在两只凳儿间展平、绷紧,莫说是站上去一个女子,就是放上一只布鞋宣纸也会被撕断的,能说那不是轻功吗?还有的在地上放一只大圆簸箕,一个身穿红衣红裤的女子站在簸箕沿儿上跑动如飞,地上的圆簸箕一动不动。谁行?当然有人试过,莫说是在簸箕沿儿上跑,就是才把一只脚柱簸箕沿上踩去,立即大圆簸箕便被踩翻过来,啪地一下,正好迎面打在那个好事之徒的脸上,噗嗵一声,那人便迎面跌倒在地上。
红灯照的师姐师妹全都是乡间未婚的女人,因还有更多的已婚女子也要为扶清灭洋献身,于是便又立了黑灯照。顾名恩义,红灯照女人穿红衣红裤,黑灯照女人则穿黑衣黑裤。红灯照女子夜间乘瑞云升腾云端,察望洋人动静:黑灯照女人则每当拳民义师与洋人交战之时,便在军后置大瓦盆—只、瓦盆内放满数十斤黑豆,然后以桃树枝急速搅拌黑豆,且口中念念有词。如是,洋人蛮夷便被魔法附身,不知天上地下,不辨东西南北,举起枪来只在他自家鬼子弟兄之间相互射击,而我拳民义师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轻取战斗胜利了。
随着陈翠喜从陈庄子走出来,余子鹏好奇地向陈翠喜问着:“怎么,你也是红灯照?”
夜中看不清陈翠喜是喜是恼,只听她没好气地回答着,“红灯照收童女,黑灯照收贞妇,陈庄子人早扬言捉到我之后,就将我活活钉在棺材里埋掉,他们怎么还收我进什么红灯照、黑灯照呢?”说着,陈翠喜气汹汹地吐了一口唾沫。
“那你就别惹事了。”余子鹏路上劝解着。
“我怕什么?”陈翠喜满不在乎地回答着,“联军已经攻破天津城了,如今正在四下里追杀拳民,我放个红灯照……”
“那,你不就把联军引来了吗?”严余子鹏被吓呆了,他拉着陈翠喜问着。
“我倒真想看看把洋鬼子引来是什么样的,不就是一个死吗?死在皇上手里也是死,死在洋人手里也是死,我反正是一个要被他们活活钉在棺材里的人了。我恨这个世道,我早看透了,扶大清灭了洋,我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扶洋兵灭了大清,我也苦不到哪儿去。余二少爷,若不是这世上还有你这么个疼我的人,一百条命我也早跳大河去了。”说着,陈翠喜一头倒在余子鹏怀里,嘤嘤地哭出了声音。
“命运再苦,人,还总是要活下去的。”走出陈庄子,在麦场旁边的老槐树旁,余子鹏劝慰着陈翠喜说,“其实,也就是在这苦海火海之中,世道渐渐地才有了变化,你不是知道我疼你吗,兵荒马乱之中,我置家室于不顾,一个人来陪你,来日无论是福是祸,我们总是同舟共济的。何况,凭我五槐桥余姓人家的财势,还愁没有你的荣华富贵?”说着,余子鹏紧紧地将翠喜抱在怀里。
一会儿,陈翠喜还是取出了随身带来的风筝,取出了风筝线车,点燃了两盏红蜡烛小灯笼,这才和余子鹏相互招呼着,趁着夜风不紧,轻轻巧巧地将挂着一双红灯的风筝送上了天空。
“哦,这就是红灯照呀!”昂头望着天上的两盏红灯,余子鹏恍然大悟地感叹着。
呼啦啦,突然间—阵喧闹腾空而起,陈庄子村里响起了一片呐喊,随之惊天动地的脚步声传来,陈庄子里闹得地覆天翻。
联军追到陈庄子来了?不会这么快呀,几十里地之外的天津城上空,还被熊熊的大火照得一片通红,洋鬼子正在城里抢劫,他们是顾不上到几十里地之外小村庄来追杀义和团的。要么就是民众起事,国难当头,江山无主,正好是聚众起事的好时机,成者王侯败者贼,说不定就能成了气候。
“捉住他!”陈庄子衬里传出的喊声吓呆了余子鹏,他知道这是陈翠喜惹了祸。八国联军洋鬼子已经攻陷了天津城,你夜半三更升起红灯,不是明明要把洋鬼子往陈庄子里引吗?”捉住他,捉住他!”喊声中早有壮汉们挥舞着棍棒追出来,陈翠喜到底是个危难中逃身的老手,她拉着余子鹏的手,一闪身便从麦场地跑下来,几个转弯,他们便逃到苇丛间的小路上去了,苇草极高,谁也休想发现他们的身影。
“谁干的?这是谁干的?”陈庄子的人们没有捉到肇事的元凶,汉子们聚在麦场上,咒骂作恶的家贼。
“明摆着是要把洋鬼子引到陈庄子来,这是谁和陈庄子这么大的仇?陈庄子人世世代代老实巴交地受穷挨饿,你引来洋鬼子将陈庄子乡亲斩尽杀绝,陈庄子人作了鬼也要摄走你的魂魄,缺德作恶的东西,你得不了好下场!”人们咒骂着,搜查着,但到底是担心自己的命运,末及很久,大家也就散了。
“你瞧,我们连庄子都回不去了。”苇草间,余子鹏埋怨着陈翠喜说。
“你不是说进日租界吗?”陈翠喜悄声地对余子鹏说,“义和拳成势时,你怕日租界不平安,如今是洋人的天下了,日本也入了联军,日租界不就成了你们五槐桥余姓人家的天下了吗?”
“唉,你呀,你呀!”无可奈何,余子鹏只能低声地摇头叹息。
在余家五兄弟之中,余子鹏被称为是二奸细,足见其品性的诡诈阴险。
也许是看大哥余子鹍读的书太多而又身无一技之长,老二余子鹏自幼便再不肯读书用功。跟着大哥,余子鹏也在私塾里《四书》、《五经》地诵唱了许多年,但是文章都由大哥代为起草,所有的功课也全由大哥越俎代庖了。
成年之后,大哥越发地沉迷于诗词歌赋之中,再加上热衷于书道,人似痴呆一般,每天只是读碑贴写字,据说是字越写越好,但是人却一天比一天糊涂。本来老爹余隆泰在外边操办着三并洋行的生意,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宜应该全由长子了断,但余子鹍不愿分心,所以便将全部的家务交给了娄素云。而对于
一般小门小户来讲,家务不外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罢了,但是在余家府邸,家务则是一年十来万银洋的开销,大厨房,小厨房,老爹老娘,兄弟五人,三房妯嫂,两个孙女,一个孙子,男仆女佣,一切一切都是娄素云一个人说了算,老二余子鹏想用点钱,当然百八十的无所谓,上了千过了万,就要亲自去向大嫂禀报,大嫂不点头,一分钱也休想从帐房里支出来。
“唉,差一点儿,难着哪!”常常,老二余子鹏要发阵慨叹,知道这”一点儿”差在哪儿了吗?差就差在这个”老大”与”老二”之间,老大就说了算,老二就说了不算,老大就是余姓人家的栋梁,老二就是一堆狗屎,只要改变这么一点点,他余子鹏由老二变成老大,那,他就成了这五槐桥余家的实权人物了。
为人之道,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这口气最不好咽。要么你居高临下,一跺脚房梁打颤,说黑是黑,说白是白,说方便方,说圆便圆,那样活得最气顺,偶尔还可以玩点豁达,“彼此彼此”么,更是气度非凡;要么,身居众人之下,是个人就能骑在你脖子上拉屎,低三下四,俯首称臣,轻易不敢挣扎,挣扎半天也没有多大用项、逆来顺受,平安便是福。只是,唯有这因为”差一点儿”便可称雄为王的位置,才最煽动人的野心、
欲望,也最煽动人的嫉妒与仇恨,余子鹏盯着余子鹍的老大身份,明见他昏庸无能又不能代替,因之才使他自幼便以奸恶阴险在兄弟中出名,那多少也有些时势造英雄的道理在。
义和拳传进天津,城外北郊、西郊的许多村民开始练习”下大门”、”顶仙名”神拳,继而,南门外瑞和成机器磨房后面每天都聚集千把人习武练拳,余子鹏压根儿也没往心里去。依旧,他还是白天去日租界和一帮日本浪人鬼混,一起花天酒地,夜间则去南市清和大街与他那相好的美女陈翠喜私会,日月过得也还惬意。如果那时有人告诉余子鹏,这一场拳民风暴将会从根本上改变他们余姓人家的命运,且又要使他余子鹏经历一
场人生沉浮,那,他余子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但是,未及多久,拳民风暴已如火如荼,整个的天津城已由义和拳掌握乾坤,不仅中国二毛子们胆战心惊,连租界地里的真洋毛子都已朝不保夕,这时余子鹏才开始慌了心神。消息传来,有那等吃洋饭人家,什么华人教民、洋务买办,以及还有在外国洋行当差做事的黄脸汉子们举家遭到义和拳的杀害,余子鹏已是坐不住了,救父兄妻儿于危难之时,他余子鹏没有那么大的本领,一个人早做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不管家人如何,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小小年纪别为老爹一个人吃洋饭,便陪他断送了一条小命,不合算。于是,余子鹏悄无声息地一个人离开了家,一头住到了南市清和大街陈翠喜的小宅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