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又是在这样的时刻,五弟已经走了半个月了,爸爸妈妈还没有发觉。余氏府邸终究不是小户人家,有一个人一天不回家便要受到追问。余氏府邸老爹老娘只和孙子、孙女一同用饭,平日也是佣人侍候。各房有各房的事,也全是在自己屋里摆饭。何况余隆泰开明,老太太慈爱,各房一定要凑到一起吃饭,必然要闹得人人不高兴,虽说饭菜是由大儿媳妇类索云排定的,但各房里都有权利单独再吩咐加一两种时莱,有人爱吃鱼,有人爱吃虾,凑到一起,岂不是自寻烦恼?不在一起用饭,父子兄弟就碰不到—一起,除了家人的生日,例行的节日摆酒宴合家团聚,余氏府邸—家人是很少有凑齐人数才开饭的时候。如此,这才使二儿子余子鹏可以常年在外鬼混,也才能五儿子鹔一去半月,竟然还未被父母发觉。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这场吵闹是绝对要发生的,不外是老太大晕过去,众人围上来抢救,老爹爹暴跳如雷,表面上训斥大哥余子鹍,追问大嫂娄素云,其实最被怀疑的还是自己。只能一口咬定不知道,虽说五弟平日和二嫂要好,但这种事他是不会对二嫂说的,倘自己知道,绝不能就这样放他走掉,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媳妇胆子再大,?也不敢瞒过公婆。
出人意料,十天之前,大嫂娄素云又哭哭啼啼地告诉自己说,她要和大哥一起去五台山敬香拜佛。
“婉儿,大嫂总觉着自己是贤妻良母,上上下下无可挑剔,可是,如今我才发现,我们原来都没能拢住丈夫的心。”娄素云从来没有怨言,只是如今她似是伤透了心:“你大哥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少年时代也是书生意气,只可叹报国无门,再经过连连的国难,他已是自馁自弃,成了一个无用的人了,想起来只有他才真是可怜。怀才不遇,他就面壁读书,只怪我平日顾不及帮他排遣心间的抑郁,阴错阳差,他又想起了自己昔日的同窗情谊,从此,他更似失了魂魄,一天比一天变得麻木了。
唉,本来”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事,谁也奈何不得的,谁料又出了丧尽天良的恶人,他们竟然去陷害中伤一个弱女子,无可奈何,她只能远走他乡了。苏伯媛远去五台山,你大哥心慌意乱,当即便要只身出走,为了顾全他的名声,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说是自己要去把苏伯媛追回来。其实以她那样病弱的身子,去五台山敬香朝拜师太只是借口,她是决心要一去不归了。倘那样,我们一家对不起苏伯媛事小,只怕你大哥经不住这样大的动荡,真有个什么灾祸,这一户人家的平安可该如何维系?婉儿,这些日,你先代我操劳一下家事,婆母那里我已经请过假了,船也租下来了,房里的刘妈陪我们一起去,两个孩子,我已先送到娘家,让他们先在姥姥家住些白子,只要能追上苏伯媛我们一定立即回来。”
“唉,大嫂真是贤惠呀!”宁婉儿听着,不由得赞叹着说。”怕苏伯媛出意外,又怕大哥受不住重创,大嫂唯独不为自己着想。”
“大嫂命苦,我就是为了咱们余姓人家的日月才生到世上来的。公公婆婆把家务全交给了我,上上了下都要维持,即使是在仆佣面前,我都要摆出一副笑脸。余姓人家又要发财,又要行善,又要诗书传家,又要儿孙绕膝,无时无刻我不是在演戏。婉儿,对你明说了吧,我不是没有出家的打算,找个清静的地方终日焚香诵经,该是何等的造化呀!”说着,娄素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不知底里的人都猜想我们这样的名门大户,深宅大院里必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子牙河上修筑着五槐桥,大门外立善人牌坊,石桩上拴着马,方砖上停着轿,真是何等的威风。其实哩,我有时真羡慕那些市井人家;一对夫妻相依为命,或经营一家小店,或是劳苦谋生,人人有吃有穿,便再没有烦恼。可我们这里,却总让人觉着似是天要坍,墙要倒,时时都有躲不开的灾祸。大嫂,我对你说吧,栽赃苏伯媛的,不是外人,准是这院里的人,不是这院里的主,也是这院里的戚,否则,不看僧面看佛面,明明是给余氏府邸的大先生出难题,这年月,谁敢惹三井势力?”宁婉儿说着,目光中闪动着仇恨。
“可是这宅院里,谁会做这种事呢?”娄素云不解地询问着:“嫌我古板,可以对我讲,恨你大哥呆痴,他没碍着什么人呀,干嘛要加害于人家苏伯媛,却又是要伤大哥的心?”
“大嫂,明说了吧,这宅门里五弟兄,除了大哥和五弟,以我们这个二奸细为首,三土匪,四无赖,没一个好东西!”宁婉儿骂着,拳头攥得咯咯响。
“无论什么话都可以明说的,不该暗箭伤人呀。”娄素云说着,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大哥大嫂走了,四道院更加静了下来,好在娄素云走前交待过了,让佣人到晚上将各房里的灯都点着,明明亮亮,还不显得冷清。婆母知道了,准了假,为孙女还愿敬香,作奶奶
当然不能阻拦,只是公爹还不知道,能拖一天是一天。也许不待他发觉,一切顺利,娄素云和余子鹍就回来了,那样岂不皆大欢喜。
……
冷冷地瞪了余子鹏一眼,宁婉儿明明是在质问丈夫,你回来干嘛?和野女人吵架了?还是没钱花了?要么得了什么不洁的症候。
“给我备水。”余子鹏脱去长衫,宽衣休息,身子歪在大躺椅里,大声地吩咐徐妈给他端水,他要洗脸、洗脚。
宁婉儿咬了一下嘴唇,一声不吭,暗自在琢磨该如何对付这个讨厌的男人。
徐妈不多时备好了两铜盆水,一盆放在盆架上,一盆放在地上,然后转身放下门帘,临走出去之前还询问了一句,“是备些点心,还是煮几只鹌鹑蛋?”
“嘛也不用,我吃过了。”余子鹏回答着,然后便脱去了外面的衣裤。
“噗,噗。”余子鹏捧热水洗脸,还不停地吹出声音,稀里哗啦,洗得好不舒服,然后又转过后背,似是对妻子宁婉儿吩咐说:“给我擦擦后背,真痒。”
宁婉儿当然没有理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她走到女儿房里去了。
幸好,余子鹏倒不觉着无趣,他擦过身子,唤来徐妈将水盆端去,然后又看着徐妈为他铺好被褥,随之一骨碌爬上炕去,钻进被窝,把脑袋埋在被窝里,不多时便呼噜起来了。
呼噜了好长好长时间,被窝里的余子鹏停住呼噜声。用心听听,堂屋和女儿房里都没有声音,只有墙外远处打更的梆子敲过了两下,又”嘡嘡”地两声锣响传来,已经是二更时刻了。立即,余子鹏掀开被子,跳下炕来,趿拉着鞋,走到宁婉儿和女儿的住房门外,推推门,门从里面锁住了,轻轻地敲一下窗子,余子鹏悄声地隔门问道:“琪心睡了吗?”
琪心是女儿的名字,余子鹏询问女儿睡了没有,其用意自然是问宁婉儿睡了没有。
没有回答,宁婉儿一声不吭。
“婉儿,我是想你,才回家来的。”余子鹏将嘴巴凑到门缝,心诚意诚地小声说着。
仍然是没有任何回应。
“婉儿,你真这样狠心吗?我们两人该有两年多时间没在一起亲热了,你知道,我是多想你呀,虽说我在外边偶尔也有不检点的时候,其实我就是玩麻将,即使有那么一回两回,无论那是什么天仙美女,我心里想的都是你,婉儿,你答应一声,你不能这样不理我呀!”
余子鹏央求得如此恳切,就是连石头听了都要动心的,只有宁婉儿似是压根儿就没听见,房里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婉儿,我给你下跪了,只要你今夜过来和我一起睡,说话算话,我若是再在外面过夜,那就让天雷劈了我,婉儿,我给你下跪了。”咕咚一声,余子鹏真地在门外跪下了,为了证实自己确实是跪在了门外,他还故意抬手在房门的下端拍了一下。
只是宁婉儿铁石心肠,依然无动于衷。
“婉儿,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真就这么狠心吗?浪子回头,真金不换,从今往后的荣华富贵,你不还得依仗我吗?”
“梆”地一声,屋里传出了一声重重的声响,余子鹏暗自一惊,他以为是宁婉儿回心转意出来了,但再一听,原来是宁婉儿将一只枕头狠狠地砸在了门上。放心地舒一口长气,余子鹏也就不再央求了。
回到房里,余子鹏开始寻找,好在房里就这么几样家俱,被阁子、衣柜、长条案、梳妆台、一张书桌,书桌上文房四宝,长条案上帽简、花瓶和几件古董,明处的摆设,余子鹏自然能够认出全是自己房里的东西。拉开书桌的抽屉,也没什么稀罕物件,再细查找,梳妆台的首饰盒里,多了一个大印盒,取出来一看,啊呀,余子鹏在心中惊喜得几乎喊出声来,正是此物,余隆泰三个楷体大字的印章,找到了。
不容分说,余子鹏取出原先写好的几张契文,一一地盖上了老爹的大印:
“为担保事,原大五福布厂因经营不善歇业倒闭之后,其原有一切债权债务皆由恒昌纱厂掌柜余子鹏受理,现因余子鹏接办初始,生意金融尚未运行,故对所负债务乞容推迟三年附息还清。担保人:三并样行余险泰,年月日。”
“噗哧”—声,余子鹏看着盖好大印的担保书,不由得笑出声音。世上人真有傻蛋。心甘情愿地挨骗,自己拍着胸脯说一年之后还债,谁也不相信加盖上余隆泰这么个大印,一年变成三年,债主们反而乖乖地不闹了,他们就不琢磨琢磨,到了时候余隆泰若是不认帐,该怎么办呢?办这种事,还是洋人鬼,洋人没有印章,凭的是个人签字有效,你本事再大也造不出假签字吧。而且签字时本人在场、亲手握笔,排场大的还要请大人物出席签字仪式,签字之后还要举杯祝贺。表面上看着似是一种做派表演,其实哩,是找来人证,免得日后不认帐,说是被人逼的。更有维新的办法,签字时要照像、西洋像机,噗地一下就把场面照下来了。铁证如山,到了时候讨债的还债的谁也休想抵赖。
事情办理妥贴之后,余子鹏又钻进了被窝。说来也怪,他此时却忽然觉着躁动了起来,真想插上双翅膀飞回日租界,拉过陈翠喜来,听她在自己身子底下嗷嗷地喊叫。强忍住火性,把枕头压在脸上,又有一殷诱人的幽香撩得他难忍难挨。果然这是一种名门闺秀独有的幽香,宁婉儿毕竞比陈翠喜强上千百倍。只是宁婉儿是一块木头,她稍微来一点花梢,那味道一定比陈翠喜会有意思的多。
胡思乱想之中,迷迷糊糊,余子鹏睡着了。他睡梦中还在计算明日早晨要去后院给老爹老娘请安,以表示他余子鹏循规蹈矩地就是安分守己,好歹就算是”点卯”吧。然后扬长而去,只要给他三年时光,就不信恒昌纱厂不兴旺。
“当当当”,窗格子被人从院里敲了几下。余子鹏没有听见,倒是另一间屋里的宁婉儿被惊醒了,隔着窗子,她问了一声:“谁?”
“二少奶奶,您别惊慌,小的是吴三代,老太爷在前院里摆香案,吩咐各房里的爷们,还带上大爷房里的宏铭少爷,立即到前院敬香。”窗外果然是佣人吴三代的声音,宁婉儿忙披衣坐起,隔着窗子向外面询问:
“现在是什么时辰?”
“三更二刻吧,二少奶奶,是仙家在前院里显灵了,细情,明日再细说吧,我还得禀报三爷、四爷、五爷去呢。”
“啊!”宁婉儿惊喊出了声音,真是不祥之兆呀,怎么偏赶在这个时候出事?仙家显灵,就是狐狸拜月。前些年也发生过的,深宅大院,人口又少,跨院佛堂一直没住过人,明知道有
狐狸住着,平时说这是有仙家保佑,每到时候还要将些供品摆在院里,夜间由仙家享用。但仙家有时也不安分,它等见主家如此供奉,早已是胆子大了,夜间公然出来走动,家人和佣人早已习以为常。偶尔显灵,仙家便要大大方方地蹲坐在院子里,无论巡夜的吴三代如何央求,也不肯走开。前些年有过一次,夜间,也是过了三更二刻,一只大狐狸,十几只小狐狸,神气十足地蹲坐在前院里,个个嘴巴冲天,不知道是受了委屈,还是闲得难受。吴三代看见了自然不敢触犯,便一个人冲着仙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谁料这些汕家的架子大,它们压根儿不把吴三代看在眼里。无奈,吴三代只得惊动老太爷,最后是老太爷亲自摆上香案,又唤来全家男子一齐给仙家磕头,直折腾到四更一刻,仙家才悻悻地离去。
只是这仙家也是和人做对,不迟不早,干嘛要在今晚显灵?大哥大嫂不在家,大不了如实禀告,去五台山为琴心还愿敬香,老爹也不会发火。只是五弟的事,这次可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