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难耐的沉寂中,还是小刘首先打破这窒闷的空气。他说:“妈的,今天的会开得真别扭,连个结果都没有。”
“怎么没有结果呢?”张秀岩也是个忍受不住沉默的人,她今天原打算去看一场电影的,但白天的会使她也窝了一肚皮的火,也就没有兴致去看了。吃完饭,看着张自力往这个方向来,她就知道今儿大家一定又要聚一块讨论这事,也就随在父亲的后边来了。
“有什么结果?”小刘马上诘问道。
“王永刚同志不是说了,可以以那个新建议做基础吗?”秀岩回答他,并用眼睛望着其他人。
“可是李主任说行不通啊!”赵虎子接着说,在这种场合下,青工们发言总是积极的,“他是技术负责人,不点头,行吗?”
“依我看,咱也不能完全照他的眼色行事,”李大炮也抢着说,“起初要全依着他的意见,现在咱们可能还没动手哩!依我看,咱们就按老戴在会上讲的那个多什么……法来?”他摸了摸后脑勺,说不出那个建议的名称了。
“炮弹在炮筒里卡壳了!”小刘看着李大炮的模样笑着说,“没听梁公子给命名吗?多包浇注法!对不对,老杨?”
“对!”杨坚点点头,不过,他心里说:这并不是梁君命的名,而是科技书上早有了的,梁君比别人会搬罢了,不过,他并没说出来。
“依我看,就用多包浇注法干好了!”大炮到底还是把炮弹射出来了。
“别老是‘依我看’了!”桑布老师傅插嘴说道,“这事得好好琢磨琢磨,要干,咱们就得生法儿一干成功,不能照你这大炮性子来。”
“这话说得对!”张自力赞同老桑布的话,“先把这种方法吃透再动手,毛毛糙糙会坏事的。现在,主要看大伙儿了,大家得多出招儿才行啊!”他这话是带有号召性的,但也是说给戴继宏听的,他希望戴继宏多听取广大工人的意见,来充实这个浇注方法。
戴继宏当然能够理解师傅的心意,因此也附和着说:“对,现在就看大家出招儿了。‘三个臭皮匠,合成个诸葛亮’,咱们这么多人出点子,还有咱们的‘秀才’,”他用手推了推身边的杨坚,“我就不信搞不出个好的浇注方法来。”
“我觉得我们非走多包浇注这条路不行。”杨坚一看点他的名了,他也接过来说,“散会以后,我把李主任和老梁提出的问题又考虑了一下,现在看来大部分都可以解决,”他从身上掏出自己的小本本,“我先说说,大家看行不行?”随即他就把自己所想的向工人们作了介绍,最后他又说:“从理论上讲,这种方法是有根据的;从实际上讲,有接近的例子。我看,就按王永刚同志说的,以这个建议为基础好了。”
“我完全赞成这个意见。”小刘站了起来,又把袖口向上卷了卷,咽了口唾液,鼓起勇气,把他们几个青工在会后想到的一点建议提了出来,“老戴,我添补一点点小意思。关于老梁提的那个塞杆配合问题,我建议这么来:塞杆装好后,在钢包外用石棉绳将注孔堵塞住,并将塞杆打开,然后,然后……妈的,怎么搞的,也卡壳了!”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大炮这次却没有“卡壳”,他接过来说:“然后装入干沙和石墨粉,再压紧塞杆,就行了!”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小刘说,他用力捶了李大炮一下,“大炮替我把炮弹打出去了!”
“为什么要这样操作?”戴继宏听了这两个小家伙的话,很受启发,他又紧紧地问了一句。
“这样可以防止钢水渗进塞杆塞头缝里去,保证顺利打开塞杆。”赵虎子没等他两人说话,就抢着回答了。
“嘿,他们仨是一块商议好了的呀!”秀岩看出这三个小家伙的苗头来了,“真不简单哩!”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说开了,多半围绕上午会上所提出的问题,杨坚不断地往自己的小本本上记。他从经验得知,工人们的只言片语,很可能变成非常宝贵的思考线索;同时,他也又一次体会到,工人们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就像地下矿藏一样。当然,需要你好好去开发,去凝炼,才能发挥它们的作用。
正当大家说得热闹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从外边走了进来,用那爽朗的声调说道:“嗬!这儿可真热闹,这么多人!”
众人一看,原来是党支书站在他们面前,炯炯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抚过。大伙儿都一齐站了起来,表示对他的欢迎。他笑着说道:“大家快都坐下来,要不,我也不坐了!”
大家这才各自坐下。王永刚就势挤在两个工人中间。
“王永刚同志,哪阵风又把你吹来了?”小刘首先笑着问。
“不是风把我吹来的,是我自己走来的。”王永刚一到工人中间,他的话总是妙趣横生,“老靠风吹着走还行?前些日子有人说,我们这些头头们,全靠整风推着走,一不整风了,我们就不走了。小刘,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啊呀,王永刚同志,咱可没想得那么多,咱脑瓜儿简单。”小刘笑着说,“咱是说,是说……”他啥也说不出来了。
王永刚一看又笑了:“看把你急成这个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以后得使脑瓜儿变得复杂点;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脑瓜儿太简单,还能领导好吗?我说这话对不对?张师傅!”
张自力手捋着短须,笑着点头说:“老王的话在理。我也常向他们这些小青年说:你们这些在蜜罐里长大的人,把世界上一切都看成甜的,这可不行!想当年,我们这个年岁,就不这样,好多事逼着我们去想,去看,好多复杂的事儿,我们也能看透个七八成……”
“爹,你又来了!”张秀岩看见爹又把自己的话匣子打开了,生怕他收不住,就想止住他,“人家都在谈正经事哩!”
“怎么,我说的是邪门歪道?”张自力瞪了女儿一眼。
“小张,你说什么是正经事?”王永刚笑着问张秀岩,“不见得只有铸造大机架才是唯一的正经事吧?”
秀岩低声说:“现在这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嘛!”
“对,这是压倒一切的任务!可是,这任务要谁去完成呀?”
“当然要咱们车间来完成了。”
“咱们车间里大伙的思想,是不是都一致了?”
“当然——不,我可不敢说,有的人可能就不一致。”秀岩吞吞吐吐地说,她感觉这个问题不太好说清楚。
“还可能什么,肯定就有人跟咱们的想法不一致。”小刘接过来说。
“好了!”王永刚进一步说,“如果干这活的人想法不一致,这个任务能完成得好吗?”
“当然不能喽!”
“可见,咱们不管干什么事,得先把人的工作做好,大家思想一致了,行动才能一致,才不怕去打硬仗。”王永刚坚毅的话语,吸引了大伙的全部注意力。接着,他又问道:“这思想上的一致和行动上的一致,又从哪儿来呢?”
但是,这次却没有人一口回答出来了,几个发言积极分子,有点向后缩了,他们互相望着,都希望对方来回答,但谁也不吭气儿。王永刚把目光转向戴继宏。
戴继宏正在仔细思索党支部书记的话。他感到王永刚的问话不多,分量却是很重,包含着深刻的内容。这个问题,他曾经想过,但一直没有很好地去寻找它的答案。不久前,党支书和他谈到郑心怀的问题时,曾要求他认真地做好工人的思想工作,使工人们对工作有明确的目的性和自觉性,干起活来自然就有劲了。这种目的性和自觉性从何而来?怎样才能变成思想的动力?他苦思了很久,并同杨坚和张自力一块研究过,最后,他们从毛主席著作里得到了答案。他考虑了一下,笑着回答道:“王永刚同志,我琢磨着,还是为了共同闹革命。”
王永刚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闹革命?”小刘惊诧地问,“咱们社会主义了,还革谁的命啊?”
“看看,想得多简单!照你说,咱们现在就没有革命对象了?”王永刚说。
“是呀!”小刘还理直气壮哩,“上次老梁到我们这儿来串门,就说我们国家里没有剥削阶级了,大家全都一致了。”
“嗬,这话更新鲜了!倒挺合乎逻辑,没有剥削阶级了,当然也就没有革命对象了,于是,也就全都一致了。”王永刚说,“那我向大伙儿提个问题,小刘,你先答一答,咱们国家里地主死完没有?”
“没有。”
“他们跟咱们一致了?”
“那哪能一致?和咱们是死对头呀!”
“那我再问你,资本家搬到另一个星球上没有?”
“哪能搬那儿去呀,他们也舍不得那定息啊!”
“他们跟咱们工人阶级一致吗?”
小刘憨笑:“怎么能呢?他们有的人成天还想着挖咱社会主义墙脚哩!”
“好!我再问你,世界上还有没有帝国主义?”
“怎么没有!”赵虎子代小刘回答了,“美国就是头号的。”
“他们还压迫别人不?”
“他们的本性就是压迫别人的!”秀岩愤愤地抢着回答,“爹常说,美帝国主义一心想把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人民踩到他们的脚底下,还想奴役全世界人民哩。”
“还有一群坏蛋你们还没说呢!”李大炮说话了,“蒋介石那个老兔崽子还没死心哩!前些日子报上登着,他们还派特务来进行破坏呢!”
“那咱再回头看看,还有没有革命对象?有没有剥削阶级?小刘,你再答答看。”党支书还点小刘的名。
“这么一数,还真不少哪!”小家伙摸了摸后脑勺,“以前还没多想这事哩!”
“不好好想是不行的,以后得好好想想。”王永刚向小刘说,实际上也是向大家说的,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明显的,人们一下子都可以看得见的。还有许多不明显的哩!像人们脑子里的个人主义,闹工资,闹待遇,生活腐化,道德败坏,这些都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也是我们革命的对象。咱们日常生活中还有不少现象,也值得咱们很好地琢磨。比如,咱们说,要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地搞建设;有人就说:‘还得人扶着走,就想飞了?哪能行!’咱们说,要敢想敢干,攀登科学技术高峰;有人说:‘这些人的脑袋又热了,不知天高地厚,净说胡话。’咱们说,应该人人政治挂帅,处处政治挂帅;有人就说:‘政治又不能当饭吃,要提高效率,还得物质利益刺激。’咱们说,干部应该德才兼备,又红又专;有人就说:‘甭管是谁,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多极了!一时说不尽,大家想想看,这都是啥思想?有这种思想的人,能够跟咱们思想一致、行动一致吗?不对这种思想进行革命行吗?”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沉默起来。因为这话里有很多东西,都是他们平常很少想过的,特别是那些小青年们,甚至感到很新奇。因此,小刘忍不住又问道:“王永刚同志,你说的这些,都是实情话,可我们怎么去革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