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你说呢?”王永刚又去点杨坚的名了。技术员一直躲在一个角落里,静听别人在说话。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人一多,口一杂,他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此刻,听到王永刚和工人们的这一番谈话,好像明确了许多问题。他稍经思索,回答道:“我觉得咱们现在革命的含义和过去是一样的,只不过形式有所不同罢了。我们工作的本身就是革命的内容之一。现在,咱们在工作中不但要克服各种技术问题,而且首先还要战胜各种阻碍我们工作前进的错误思想,这里边往往也包括我们自己的思想,不对它们进行革命,工作就无法进行。”杨坚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用眼睛望着党支部书记,好像问:“我说得可对?”
王永刚连连点头,表示肯定。
可是,小刘却说:“老杨,你今儿怎么变得这么文绉绉的了?尽说些叫人揣摩不透的话。”
“你为什么揣摩不透呢?”王永刚问他。
“太文了,太深了!”
“那怪你自己。”书记意味深长地说。
“怪我啥?怪我没上大学,没喝老杨那么多墨水?”小刘对书记的话不太服气了。
“看你这小家伙想哪儿去了?”王永刚笑着对他说,“我是说怪你平常没好好学习政治,光贪玩了,对很多问题都不懂。你说,我批评得对不对?”
小刘低下头来不再争辩了。书记批评得很对!自己虽然二十来岁了,始终玩心不退,业余时间多半用在玩上,不是下棋,就是打扑克,一见赛球,两条腿就迈不动了。张师傅和戴继宏曾经批评他好几次,数劝他好好学习,但他总感到自己是个工人,既不想当技术员,又不去当领导干部,学那些不沾边的政治理论干啥呀?倒不如休息得好,玩得好,干活时劲儿足,出活快,质量也好,因此,工段长的话就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来了。最近,工段里好多同志在学习毛主席著作,戴继宏也要他好好学学。他想,毛主席著作可得好好学一学,因此就买了几本书,还订了几个笔记本,可是一到学时,又有许多“拦路虎”挡住了去路,看不上一页半页的,就看不下去了,于是劲儿又泄了下来。心想,反正咱就是听党的话,按党的话来干活的,不去伤那份脑筋了。有时看到张师傅有点空儿就拿起《 毛泽东选集 》来看,看不上几句就得问别人,心里反而觉得这老头儿有点好笑,这么一大把年岁,还读什么书?……今天,听了书记和其他同志一些话,才知道自己对很多道理还搞不清,别人看成很简单的事,自己思想还解不开,这不都怪自己没好好学习政治吗?因此,他有些惭愧地说:“王永刚同志,你批评得很对!”
“那以后该好好学习了吧!”工段长却趁机借了东风。
“认真学习也是件不简单的事,”王永刚又说,“一个人能把学习坚持下来,持久不断,也是一种革命的本事。生活中有些人就是坐不下来,连半个小时的书也看不下去,这是对自己要求不严的表现,我年轻时也有这个缺点。”书记回忆着说:“那时,我觉得我当红军是为了打白匪、闹翻身的,当兵会打仗就行,学习,去它的吧,那是首长和知识分子的事。可后来,首长告诉我说:‘咱们是干革命的,要把旧中国改变为新中国,要把旧世界改造成新世界,不学习哪能干这么大的事业?’当时首长还说,长征时,咱们的毛主席骑在马上还看书哩!我们有些老首长,年纪很大了,身体也不好,但是学习劲头却很足,他们说:‘为革命而学习!’我那点文化和理论知识,就是在他们的影响下学来的,由于养成习惯了,要不学习反倒有点不舒服了。”
王永刚这段话说得很长,但听的人却非常专心,都感到亲切动听。有的人,为自己平时没抓紧时间学习而惭愧,现在,心里顿时增加了一股劲。小刘把拳头一挥说:“王永刚同志,从今以后你看着吧,咱一定不再糟蹋时间,向你们老红军老革命学习!”
“为革命而学习!”李大炮接着说。
“对,应该这么理解。”王永刚鼓励他们说,“工作是为了革命,铸造大机架是为了革命,学习也是为了革命,这样,我们目标明确了,思想就一致了。”说到这里,他又向戴继宏看了一眼,说:“老戴这方面做得就不错嘛!毛主席著作学习抓得很紧,业务学习也不放松,我看就值得你们这些小青年学习。”
工段长听了书记的表扬有点不好意思,他说:“我可不值得学,我还差得远哩!张师傅才值得学哪,他年纪这么大,每天晚上还坚持学习《 毛泽东选集 》,光笔记就记了两大本。”
“嗨,干吗把我这老头拉出来,”张自力摆了摆手,“我学那几页书还能算?要不是继宏常常给我‘拄拐棍’,我连字还认不全哪。”
“好啊,你们这爷儿俩真有意思,”小刘说,“过去学干活时,你当师傅,”他指着张自力,“现在你又成了徒弟了。”
“这事本身就是一种革命行动,值得大伙儿学习啊!”王永刚鼓励地说。
话越说越多,内容越说越丰富,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原来比较沉郁的空气,被党支书的到来给赶跑了。这时,清凉的晚风也从外边吹进来,大家感到心里非常惬意。原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外边已落过了雨,天边的乌云也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湛蓝的天空,已经星斗满天,一轮明月,放出银白色的光辉。表上的时针,已指向十点了。坐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郑心怀,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王永刚想,时间不早了,该让他们休息了,桑布师傅路远,也该回去了。于是,他站了起来,笑着说:“老戴,让大伙儿睡觉吧!我的眼皮老是向一块粘了。”
戴继宏把书记送到门口。王永刚又对他说:“老戴,把大家的情绪掌握住,别心急,你自己更要沉着,今天白天的会,我认为还是开好了的,会上提那些问题,你跟老杨细细地考虑一下,我们要求快,但更要求稳,保证质量,好中求快,稳中求快!好,快回去睡觉吧!千万不许加班。”说罢,书记把老桑布的手一扯,说:“老鹰,咱们一块儿飞吧!”原来他们俩都是骑自行车的。
戴继宏感觉王永刚的话很对,应该很好地领会,不过,最后那句话,他却只是口头答应下来了,因为,人们都走了,杨坚却留了下来,他问工段长说:“老戴,咱们还得……”
“正合我的心意!”
不一会儿,在马路旁一处明亮的路灯下,出现了两个人影儿。
两个人把刚才大伙提出的补充建议,仔细研究分析了一下,又一个一个地充实到他们原来的建议中去。这样一来,他们俩都感到,比起讨论之前,建议的面貌大大改变了,内容丰富得多了,于是,两人的心里,都多少有点像悬着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老戴,还是群众的智慧丰富!”在回宿舍的路上,杨坚忍不住说道。
“那当然,”戴继宏深有同感,“远的不说,就拿咱铸造这大家伙以来,哪一件事不是群众共同出点子干出来的!怪不得,毛主席一再指示说,干什么事都要走群众路线。”
分手以后,戴继宏高高兴兴地回到宿舍里来。但是刚进屋,便听见有人在哼哼,他起初以为谁在打鼾,没留意,就拿一条手巾去洗澡间洗冷水澡。回来之后,这哼哼声却更大了,仔细一听,原来是郑心怀发出来的。他走上前,轻轻地问道:
“怎么了,老郑?”
“我脑袋疼。”郑心怀的声音很低弱。
戴继宏用手摸了摸他的头,吃了一惊:
“哎呀,太烫了!快起来,上医院。”
他把灯拧开。其余的人也差不多都醒来了,一齐惊问:
“怎么了?”
“老郑烧得很厉害!”
郑心怀想挣身起来,但是还没坐起来,身子却像软面条似的又躺下去了。
戴继宏连忙代他找了裤子和褂子,一件件替他穿上,把他扶在床沿上坐下,问道:
“你感觉着心里怎么样?”
“难受极了,头晕得很。”他有气没力地说。
“上午他就说脑袋疼。”赵虎子说。
戴继宏这才想起,为什么白天开会时他一言不发;今晚上大家一块谈笑,他也精神不振。“你为啥早不说呢?”他抱怨道。
郑心怀最近不大好意思请病假了。过去有病无病就去医院,一去就是半天,工人们对他意见很大,上次工会小组开生活会,同志们对他计较地位、消极怠工、追求享受等等资产阶级思想,展开了严格而恳切的批判。张自力还进行了回忆对比,沉痛地谈了旧社会工人的种种苦难以及今天当家做主、建设社会主义的光荣,耐心地启发他的阶级觉悟。这次会对他的震动很大,他的心有些动了,以致现在真有点头疼脑热,倒不好意思再请假了。今天,没请假,主要还想听听讨论的结果。晚上,他觉得似乎好一点,也就懒得动,谁知大伙儿从这儿散走后,这病就来劲了。
对戴继宏善意的抱怨,他也不好说什么。
戴继宏帮他穿好了衣服,小刘说:“叫救护车吧?”
“算了!”戴继宏知道叫救护车,还得去打电话,电话接通后,还得去叫醒酣睡中的司机,这样会惊动许多人,使很多人睡不好觉。“我来吧!”说罢,对郑心怀说:“来,老郑,伏在我背上。”
这次,郑心怀倒很听指挥。戴继宏背起了郑心怀就向外走,宿舍里其他几个工人也跟了出来,工段长转回头说:“黑天半夜,去那么多人干什么?你们都睡觉去,明天还得战斗呢!”
“那你呢?”
“别管我!”说罢,就大步流星地走下楼去了。
戴继宏身强力壮,但郑心怀也是膀大腰粗,身子肥壮,背起来也感到有点吃力,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只想快点赶到医院。
一气儿背到医院的急诊室,但室内大夫却不在,一个刚刚看过病的工人告诉他,大夫到楼上查病房去了。
戴继宏只好把郑心怀放在一张病床上,对他说:“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我去找大夫。”
他赶到病房,正好大夫查病房刚结束,正在用酒精擦拭手指。戴继宏叫了声:“大夫!”
大夫抬头看了看,一下子便认出他来了,又是那个愣小伙子!他笑着问:“又背病号来看病了?”凭经验,大夫知道了戴继宏的来由,他已经不止一次为戴继宏带来的病人看病了。
戴继宏笑着点点头。
大夫急急忙忙地来到急诊室,当他看见病人时便笑着说:
“是你啊,怎么又病了?”他把体温表递给郑心怀。
可见,他们也已经打过不止一次的交道了。
大夫用听诊器听了听病人的前后胸,然后又看了看体温表,多少有些吃惊地说:“这么高!”
戴继宏急问:“多少度?”
“摄氏四十度。不过,没关系,是重感冒。”
“怎么办?大夫!”
“住院吧,住两天院就会好的,没关系。”看见戴继宏那焦急的样子,大夫安慰他说。
戴继宏又把郑心怀背上了病房,找到了床位,一切都安置好了,然后对郑心怀轻声地说:“老郑,大夫说了,重感冒,没关系,你安心养两天吧,我回去了。”
郑心怀虽然发着高烧,脑子还是清醒的,这两个多小时的经历,他看得清清楚楚,现在,看见工段长那憨厚善良的面孔伏在自己的眼前,他的眼睛不由得有点湿了。他努了努嘴,从内心里发出声音来:
“老戴,谢谢你,可把你累坏了!”
“你说的什么话呀!安心养病,明天再来看你。”
郑心怀激动地点点头,他似乎初次感到工段长的声音是这样柔和、亲切。
戴继宏从医院走出来,东方已经隐现鱼肚白,地平线下,似有淡红的云霭在上升,等他走到宿舍时,这云霭已经变成千万条闪光的金线,一轮红日已冉冉上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