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继宏无法坚持了,只好恋恋不舍地随着他们三个人走出了车间。
回到宿舍后,其他同志早已鼾声大作了。调皮的小刘,睡着了也不老实,被子全蹬到床下去了,戴继宏给他拾起来,盖在身上,并轻轻地掖了一下。李大炮把一条毛毯全蒙在头上了,闷得他咕咕哝哝地在说什么。戴继宏心里笑着说:“小家伙不知又梦见什么了?”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把毛毯理开,盖在小李身上。郑心怀别看他年纪大,但睡觉时却不会照顾自己,临睡觉时,怕热,总是不盖被,睡着了也就忘了,他的关节炎就这么得的。他光图痛快,经常把身子对着窗口睡,这北方的风多厉害,它能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上次那场重感冒,也是因为夜里不盖被的结果;现在好了,但是还不注意,晚上总不愿预先盖好被。戴继宏只好每天想着这件事,等他睡着了,起来替他盖上。这件事使郑心怀很过意不去,说:“老戴,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夜里甭为我操心了!我想着点就是了。”说是想着点,到时候就扔一边去了,看看,今晚上又一点不盖地睡着了。
郑心怀自从出院后,表现得很好,干活儿很猛,怪话也不说了,和戴继宏的关系虽然还不十分自然,但融洽得多了。王永刚说,老郑这个进步的苗头很好,要很好地抓住这一点继续做工作,巩固和发展这种苗头。戴继宏照着组织上的意见做,找机会和他多接近,从思想上、工作上、生活上不断关心他,帮助他提高觉悟。这些天来,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戴继宏把同屋的几个人暗暗照料好之后,就把衣服脱了,到盥洗室对着水龙头,痛痛快快地用冷水浇了浇,这才回到床上来。
初秋的月光,显得格外明亮,水银一样泻到房里来。戴继宏一点睡意也没有,两只手托着后脑勺,又想起那件辅具来了。
他一闭上眼睛,所有线条和图形都呈现在面前,甚至比在图板上还清楚,循着每个小线条、小零件,他脑子里的那部机器迅速地开动着,不久,一个新的启示跳动在眼前,他便紧紧地抓住了它……
当一线曙光把戴继宏从梦中唤醒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北方初秋的早晨,天亮得仍然很早,太阳为了照顾那些勤奋劳动的人们,总是提前把它的光束,送到那些不愿意睡懒觉的人的眼前。戴继宏向来不辜负这种优先照顾,每看到这温暖而明亮的光束后,就立即起床。而今天,那个新的启示根本也不容许他安睡。
草草洗漱之后,他就忙着向杨坚住的那栋宿舍去,得快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但当他刚刚跨进那栋楼的大门时,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哎呀,对不起,我有急事!”没等戴继宏表示歉意,对方倒先替他说出来了。抬头一看,嗨!原来被撞的正是要找的人。
“什么事把你忙得这个样?”戴继宏笑着问。
“我正想去找你,谁知你竟找上门来了!”杨坚也笑了,“走,快去咱们的‘设计室’,我想起一点儿门道。”
两个人想的一回事,当然不用协商,就一齐高高兴兴地向车间走去。
因为是星期天,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少,路灯还在发光,天空,朝霞把美丽的色彩涂在它的边缘,高大的厂房也被镶上一层金边,玻璃窗上映出玫瑰色的反照。
走近车间一看,他们那个“设计室”的门已被人开开了。
“瞧见没有,老杨,有人走在咱们的前头去了!”戴继宏说。
“一定是张师傅!”
推门一看,不是张师傅是谁!老头的嘴里正衔着那个大烟斗,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在图上勾画着什么。他们两人进来,他显然没有察觉,仍在摇动自己手里的笔。
“您可真能抢早呀,师傅!”戴继宏大声笑着说,“我们的功,都让您争去了!”
张自力这才慢腾腾地抬起头来,笑着轻描淡写地说:“昨晚回去,又想了一下,觉得想通了一点,今早就对照着图琢磨一下,谁知又被你们俩发现了。”
“哈哈,咱们三个人想到一块儿去了,”杨坚笑着说,“就是不知道思路一样不?”
事实证明,他们三个人的思路虽不完全一致,却非常接近,向一块儿一凑,反而显得更加完善了。杨坚把三个人的意见综合一下,往草图上一添,于是,一个完整的结构便出来了。
完成了浇注前的一项重要的准备工作,三个人不由痛快地长舒一口气。不过,戴继宏的气还没舒完,就连忙说道:“咱们快回去吃早饭,然后去找李主任签字,及早下到加工间,让他们给赶出来。”
“现在都快十点了,你们还吃得上早饭?”张自力习惯地从身上掏出他的老怀表看了看说,“干脆,跟我回家去吃点吧!”
“不知不觉过了五个钟头了!”杨坚也才想起来看表,“没关系,食堂会给咱们留饭的。他们最近学习了毛主席著作,服务态度又有大的转变,什么时候去都能吃上饭。”
“那好,我也不勉强你们了,你们就快去吃饭吧!我也该回去了,晚了,你大妈又该唠叨了。”
“你不说大妈从来对你没有意见吗?”杨坚笑着问。
“早晚发点小牢骚还是允许的。”老铸工诙谐地说。
之后,三个人便一齐走出来。
戴继宏和杨坚走进职工食堂之后,果然,人们早已吃完饭了。桌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饭厅内寂静无声,也没人走动,售饭窗口关得紧紧的。“坏了,”戴继宏说,“看样子只好去饭馆了!”他感到遗憾,因为他从来不习惯到饭馆去吃饭的。
“他们干什么去了呢?”杨坚向周围看了看,“大概在开会,咱们走吧!”
他们俩刚走到门口,就见从饭厅侧面走出一个炊事员,他向杨坚和戴继宏问道:“什么事,小伙子?”
“我们还没有吃早饭,想来讨点麻烦。”戴继宏笑着说。
“怎么,来这儿看两眼就饱了?”炊事员诙谐地问。
“我们看到处没有人,就想走了。”
“那你们鼻子下边是什么?”炊事员笑了,“叫一声嘛!既然来了,就得吃饭。来吧!”他向他们俩招了招手。
炊事员一边为他们俩取饭菜,一边说:“我认得你们俩,都是铸造那个大家伙的对不对?”
“对!”戴继宏说,“您怎么知道的?”
“上次你们连夜搞试验那阵儿,我们给你们送夜餐,就认得你们这伙人了。你们真能干啊!不分黑天夜晚。”炊事员满口称赞。
杨坚记得炊事员说的事:有一次,他们搞综合试验,为了连续操作,没来得及去食堂吃饭,炊事员们听说,就亲自送去了。他忍不住也说道:
“你们也很辛苦呀,大师傅!”
“为人民服务嘛!”老头笑着说,“看见你们那种干劲,把我们也给带起来了。你们干得好啊!我们都跟着高兴。自个儿干大机器,有志气,替咱们每个职工都争了口气。”
听了炊事员这段话,他们俩心里顿时感到热辣辣的。多少人在关心他们的工作,多少人在暗中为他们使劲,如果他们真的干出一点成绩的话,这又是多少人劳动的结晶啊!如果在今后的工作中,不更加百倍地努力,取得更大的成绩,能对得起谁呢?端起饭碗来心里也觉着惭愧啊!
从食堂走出来,他们俩像上足了煤和水的火车头,直奔技术副主任的家里而去。
走到李守才的大门口了,戴继宏上前去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梁君,看见他们俩,他的脸有些不自然地红了红,像主人似的把腰弓了一弓:
“请进!”
他们俩只好走进去。进屋一看,真是“别有洞天”了!李菲菲正背坐在电唱机旁,身边的茶几上,放了一些香蕉、苹果、香肠、罐头和其他吃的东西。李菲菲今天的装束却比较朴素,上身是白布短袖衬衫,下身是深蓝色绸裙子。她手里拿一本书,似正在阅读,看见他们俩进来,没像上次那样溜走,反而大方地站起来说:
“二位请坐!”
梁君也连忙说:“坐,坐!”
戴继宏哪有这份闲心,他连忙问道:“李主任没在家?”
“没在家,我也是来找他的,”梁君虚伪地说,“等有好几个小时了,还没回来。”
“到哪儿去了呢?”杨坚问,“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出去时没告诉我,”菲菲说,“身上夹了几本书走的。你们两位坐着等等吧,估计快回来了。”她客气地说,“老梁同志也是等爸爸的,”不知为什么,她故意解释一下,“中午他会回来吃饭的。”
“对,对!”梁君连连附和道,“很可能会回来。”他含糊地说。
“我们不等了,”戴继宏不愿意待在这儿,“咱们走吧,老杨。”
“老梁同志,您自己在这儿坐,我也出去一下,买点菜。”李菲菲忽然这样对梁君说。
梁君听了极不舒服,脸色也有点不自然起来,他想:这不是“逐客令”吗?他只好勉强笑着说:“既然李工程师还不回来,我也不等了。”
杨坚和戴继宏走出门外不远,便见梁君也从李守才家走出来,杨坚忽然若有所思地说:
“看见吗,老戴,在这儿他并不十分受欢迎。”
戴继宏却陷入沉思中。他在想,怎样要秀岩快点去帮助李菲菲,杨坚的话,他并未听清楚,只是含糊地应道:
“是的,是的!”
走了一阵儿,他们俩犯踌躇了。“怎么办呢?”杨坚说。
“去办公室找他吧!准在那儿一个人啃书本。”戴继宏已摸清了技术副主任的脾气。
两人又重新向车间办公室走去。走在路上,杨坚担心地说:“就怕李主任不给咱开门。”
这也是李守才的习惯:为了搞通一个问题,他爱一个人待在房里,把门反锁得紧紧的,谁要在这时候去找他,非吃“闭门羹”不可。
“没关系,我有办法!”戴继宏说。
正如杨坚所料,他们俩敲了几分钟,也没人来开门。戴继宏只好拿出自己的办法来了。他从身上取出一串钥匙,向门上的暗锁捅了几下,又拿出来看了看上面的痕迹,随即顺手拿过一个小铁棍棍,在钥匙上砸了几下,又对着铁块的棱角磨蹭了几下,再往锁孔中一插,一扳手柄,门开了,戴继宏首先进去,杨坚也随之而入。
李守才正埋头翻资料,身前身后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样本、图片、书刊。他们俩走进去,李守才并未发觉,显然,老工程师正沉湎于他自己那特定的科学意境中去了。这时,除了砂型和钢水,身外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为了使浇注更加保险,他还在寻求别的方法来代替那个多包浇注。他来这里已经好几个钟头了。
“李主任!”杨坚首先叫了一声,但对方没有抬头。
“李主任!”戴继宏也随之又叫一声,他的声音大些。
李守才身子一震。当他回头一看,发现屋子里来了这么两位不速之客时,他气呼呼地说:
“谁请你们进来的?”
“我们那个辅具搞好了。”戴继宏不理会李守才的问话,只顾把草图送到他的面前。
“为浇注用的。”杨坚解释了一句。
李守才连看都不看,说:“还是你们利用座包的多包浇注?”
“是的。”
“我现在没有时间。多包浇注,多包浇注!”他自语着,“放在那儿好了!”
“请您现在就看一下吧,”杨坚要求说,“请您看看行不行,如果行,明天就干了;不行,我们再改,抓紧时间。”
李守才不好推托了。他把图接了过来,仔细地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足足看了十来分钟,然后,便拿一支红铅笔来,对着图纸,这里画了一个杠子:“这个螺钉位置不对。”那里打了个问号:“这个结构还有问题。”又在另一个地方打了一个叉:“这点需要改一下。”画完之后,便向杨坚的手里一推:“想得很好,就是行不通。拿回去吧!”
杨坚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就问道:“是不是我们拿回去改改,改好后再请您签字?”
李守才用手一摆:“不用了,我早和王书记说了,这是你们急性病的产物,我现在还不十分情愿受你们的传染。”
“那么您——”
“我?你们不看我也在行动?不过,我还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考虑成熟再来浇注——如果砂型不被你们毁了的话。”说罢,又投入他的工作中去了。
很显然,技术副主任对那个多包浇注方法,思想还是不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俩只好怏怏而退。
“怎么办?”杨坚问戴继宏。
“找王永刚同志去!”戴继宏说,“那天王永刚同志不就说了吗,浇注系统弄好,辅具搞好,就大胆干好了,反正咱们经过试验了。”
于是,两人又急急忙忙向党支部书记家走去。
刚走到车间休息室楼下,就见一片红光闪耀,一股炽热的风迎面吹来,放眼一看,原来“炼钢”又在出钢。戴继宏猜测说:
“他们大概还在进行钢水试验。”
杨坚说:“很可能,昨晚我听他们的技术员说,他们一定为咱们炼出最好的钢水。”
正说着,平炉炉长老徐,朝着他们俩走来,对他们俩笑着说:“又来加劲了?”
“不加劲行吗?”戴继宏也笑着说,“要不,我们的屁股不被你们钢锭子打烂了?”
“我们是促进派,就得时时刻刻促着你们点儿。不过,平心而论,你们也够快的,干得比我们还猛。”
“别说好听的了!”戴继宏用手一摆,“等我们浇注时,多帮我们一把就行了。”
“那自然!咱们两家还分彼此?保证要啥样钢水,供啥样的。”炉长说完,就走开了。
看了一会儿出钢,他们俩就走出车间,直往职工家属宿舍区走去。半路上,戴继宏也有些担心地说:
“就怕他不在家。”
“能到哪儿去?”
“那可不敢保险,你难道没听说,咱们车间哪个工人家里他没去过?一去就是半天。”
“王永刚同志可真会关心人。”杨坚由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