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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2)

就在这次和何雨相约在三孔桥见面时,他再一次领略了这种痛苦。黄河平原本是要试探何雨对自己的态度,当他提前半个小时到达,并且望眼欲穿待到八点过十分的时候,他的心一点点冷却了下去。他明白何雨对他仅止于怜悯,已经没有了爱情,因为英杰的缘故,她和他已渐行渐远。为了证实这一点,等到八点一刻,他给何雨挂通了电话,从手机中听到了菲菲咖啡屋熟悉的音乐旋律,还听到了英杰说话的声音。他觉得受了愚弄,驱车直接赶到咖啡屋,从宽大的接地窗前,他看到两个人正在亲昵地交谈,而后又并肩相拥着走了出来……

所有的往事全像汹涌的浪潮从记忆中升腾而起,又撞击成无数个碎片,使身心俱疲的黄河平昏昏睡去,坠入了黑黢黢的深渊,直到一阵有节奏的音乐门铃声,才使他陡然惊醒。他连忙起身,把手中的照片夹倒扣在八仙桌上,连着打开了几道门锁。

门口处出现的是齐若雷,老爷子二话不说,径直进了客厅,一屁股就坐在了对面的八仙椅上,向着四周缓缓地打量了一番。

客厅四壁镶嵌着本色的雕花门窗,摆放着道地的中式家具。八仙桌上,供着长髯赤脸的关公像,周围闪着仿烛的红灯。门首处,挂着一块遒劲的匾额,上书“收藏家”三个字。黄河平揉着一双睡眼,用景泰蓝茶盅煨了一壶龙井,放在了他的肘边。

“最近又淘出了啥好玩意儿,都亮出来吧,也让你老师开开眼。”齐若雷跷起二郎腿,好像对这里毫不陌生。

“上案子之前收了一幅任伯年大师的山水,这是我到一个乡村教师家发现的。他的祖上是个翰林,家里藏了不少古画,他家境不好,又有病,把老爷子的家底给我拿来了,我也没亏他,没想到现在成了宝贝了。您来鉴定一下真假。”黄河平说着,用如意画钩将那幅画挑起,挂在迎面墙壁上,让老爷子欣赏。

齐若雷仰脸观画,一边品着茶,不住点头,“河平,这画我只是看着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从题款和印章上看,我看假不了。”

“还是老爷子的眼毒,我再给你拿几件饱饱眼福。”黄河平说着,把用红绸布包着的明清瓷瓶、秦代瓦当和汉代陶马一古脑都拿了出来,最后还推过来一个木箱子,里边放着锈迹斑斑的镣铐和锤子模样的东西。

“这是一套刑具,这锤子叫金瓜,皇帝佬用的。将来局里搞警察博物馆,这都是找不见的宝贝。”

“行啊,河平,你小子越玩越大发了,听说当上了文物鉴定协会的副理事长啦?”齐若雷喝着茶,局里人都知道从他口中赞许人的话,一年说不了几句。

“那不还得感谢你齐老人家嘛,您逼良为娼,不学点正经营生,能对得起您老爷子一番苦心吗?”黄河平本想开玩笑,可不知怎么回事儿,话一出口,神情竟有些怆然。

四年来黄河平混迹在文物行里谋生。凭着他的聪明,梁州地面上黑白两道,三教九流交了一批朋友,由于精心钻研文物收藏,在文物道上有了“一把摸”的名气,而他真实的身份却是仅有齐若雷一人掌握的秘密隐干。因此,壁画大案一发生,根据老爷子的安排,他就铆足了劲儿摸挤贴靠,像只鱼鹰寻觅着潜在古城水下的猎物。

黄河平此时给齐若雷续上茶水,顺手拉开了一幅山水画的屏风,露出了一张特制的中国地图。只见在密如蛛网的铁路、公路和航线上,插了一簇簇的小旗,越向南走,小旗插得越密集。

“老爷子,这次按小老汉的介绍,现有的走私网络已经是陆海空的立体通道了。每年梁州流散的文物少说有上千件,远远超过了我们原先的估计。这张图看来得重新绘制了。”

“河里无鱼市上见,这几年你打入圈内掌握的内幕不少,办完这起案子,把根子剜出来,你就回来吧。”看着黄河平苍白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窝,齐若雷一口喝干了茶水,盖上了碗。

他走到地图前,看了看十几处新插的小旗,上用红绿蓝不同颜色标注的偷运通道,包括秘密交易场所和地下联络点。老爷子注意到,在另一张梁州市区图上还有新发现的古遗址和墓葬。齐若雷踱到了黄河平的面前,掏出烟来让对方抽,看着腾起的烟雾,他问道:“说心里话,这些年实在委屈你了。”

“比起何队长,我这算啥?再说托你老的福,靠捡漏儿我还发点小财,也算风生水起,混得不错吧。好在这些年我也适应了。”黄河平把一只贴有警徽的小红旗用力插在了梁州区位图上,“人家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心里惟一搁不下的就是为队长报仇,只要他九泉之下能瞑目,我再委屈也算认了。”

黄河平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起了失去的一切,但很快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盯住了齐若雷的嘴巴,却竭力不去看他的眼睛。

“河平啊,你这一趟很有价值,捞上来的情况十分重要,有助于对全案的突破啊。”齐若雷拉黄河平回椅子上,两人靠得很近,“先给我说说你的想法,咱俩对对心事吧。”

黄河平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竭力集中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道:“现在看,小老汉手中的壁画成了关键,分析有这样两种可能:一是画中有真有假,是小老汉从中做了手脚,他对我还没有完全吐实;二是在库房中壁画就被人调了包,从一开始小老汉偷的就是假画。”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老爷子点点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库房并非惟一的现场,小老汉、彭彪也不是作案者的全部,背后还有高手没有露面。咱们的思路应该再扩展一下,从你在地下城的发现,这里边可能掩盖着更大的阴谋。”

“一点不错,过去咱还是把对手低估了。”黄河平像是有重要的事情被齐若雷突然提醒了,急切地补充说,“以前老把眼光瞄在走私通道上,现在看根子还在地底下,是城摞城的文物吸引着成群结队的文物贩子。原来想着这地下城是铁板一块,这回走了一遭,才知道早已成了四通八达的地道战了,新老盗洞连成一片,下去的贼还不止一股。”

齐若雷立起了身子,走到了那张梁州市区地图前,显得心事重重:“这些年咱们是背篙撵船,跟在盗墓贼的腚后跑,当了睁眼瞎不说,一举一动全在人家的掌握之中,如今,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你最大的功劳就是找到了一个能揭开这黑幕一角的人,他就是小老汉。”齐若雷说着,取过一个橙色的摁钉钉在了图板上。

“你要继续做他的工作,要记住,我们不仅要搞掉这起案件,还要查出那条暗线呢!”

“这一点我哪里能忘?一到天黑我就下去。”黄河平看老爷子眼神中有些犹疑不决的样子,马上站了起来。

“是不是再增加些人手?”

“不用,一来我对小老汉得守信用,二来人多还容易打草惊蛇,只是这次要把通讯器材备好,不然会坏大事。”

“唉,”齐若雷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头,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自己最钟爱的下属,神色显得苍老而又黯然。几年来,他面前那个浑身洋溢着英武之气的警察不见了,如果不说话,单看黄河平从动作到眼神都活脱像一个文物贩子。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也是对方按照他的要求自我修炼的结果。老爷子摇摇头,似乎负疚自责又有些怅然神伤。

“河平呀,我是于心不忍啊,你还没有恢复过来,我又要赶你上路,可没有别的办法,干警察这行,不舍哪能得呢?我只好鞭打快牛了。”他说着,移步到桌前,发现了那个倒扣着的照片夹,顺手把它翻转过来,蓦地像触电似的僵在了那儿。

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用手轻轻抚拭着照片,缓缓放回了桌子上。然后走到黄河平的近前,扳过了他的肩膀,帮他正了正衣领,眼睛里透着深情。

“河平,你失去得太多了,但案子总归有真情大白的时候,小雨还在挂记着你……”

“齐局,不提这件事了,谁叫咱是个死心塌地的警察呢?看见文物往外走就心痛,天生就是个吃苦受罪的命,这辈子谁找我也不会幸福,还是少给别人找麻烦吧,要是这回真交代了,你记住一定要让弟兄们和何雨知道我是为了啥,走的时候叫我穿一身警服再火化。”

老爷子此时的话语和内心好像在一起颤抖:“河平,不是我心狠啊,一想起老何,想起几个弟兄死这么惨,我成夜成夜睡不着觉,头发都白了。大仇不报就不是男人,就不配当这警察,你是替我,也是替万名梁州警察下地狱的。在这里,我老雷子给你河平敬个礼送行!”

齐若雷的敬礼是老警察式的,一点也不标准,但这一个敬礼使得黄河平觉得有难以承受之重。他知道,这是老爷子终生最郑重的嘱托,是对年轻警察一种发自肺腑的信任和敬重。

黄河平心头一股热血上涌,他的鼻头有些发酸,但瞬间又克制了自己,反过来宽慰老爷子。

“齐局长,你放心,你忘了咱上延庆观还让马道长算过卦,说我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是水生金命,这一百多斤是不会轻易搁在那的。你不是说这案子代号叫瞒天过海嘛,只要瞒得天衣无缝,难道还不如古时候的八仙,能漂洋过海吗?”

齐若雷没说话,只是突然把黄河平抱在胸前紧紧贴着,用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脊背。

小老汉手中的壁画真假难辨,使曙光乍现的案情重又阴云四合。这使英杰和专案组的警察活像泡在了冰水里,衣服箍在身上又湿又冷,就是脱不下来,难受至极。根据他和齐若雷合计的主意,专案重新调整了侦查方向。

这天一上班,英杰带上何雨径奔秦伯翰的办公室而来。

博物馆内一片静寂,由于天气阴晦,秦伯翰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只见室内巴掌大的地方吊着一盏灯,秦伯翰的光脑袋正在灯下晃动,四周黑黝黝地放满了书柜和箱子,地下一摞摞的线装书和典籍图册摆得无处插脚,把办公桌围成了一块盆地。秦伯翰就像盘踞在这盆地之中的一只大马虾,笨拙地伏身用放大镜看着什么,以至于有人进来他也毫不知晓。

“老秦,叫上你的人,今天需要重新勘查一下原始现场。”英杰去掉了馆长的称谓,目光炯然地看着有些愕然的秦伯翰。

“现在?”对方面色晦暗苍白,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

英杰不容置否地点头。

秦伯翰喊来助手,让他找库房的钥匙。

“老秦,你可不要再给我们摆迷魂阵了,今天,咱从地下墓穴开始,每平方米都不能遗漏。”

“曾队长,”秦伯翰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发生了变化,很快涨红了脸,“壁画丢了,我就是戴罪之人,没有一天不想着配合你们把案子破了。可这老是忙中出错,是不是你们发现了新线索,还是我的工作又出了漏洞,请你提示一下,我好有个准备。”

“不用,咱一块儿下去看,你来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