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县城进货时,地龙只带了二百块钱,还是东拼西凑来的。一到书店,就遇上了张华。地龙微微有些发窘,但还是主动上前打了招呼,感谢他的帮助。
张华高兴得跳起来,扯住他的手直晃:“咋才来进书,我等你几天了呢!”地龙红着脸说:“我在凑钱。”张华说:“别忙进书,咱去喝两盅,咋样?”“不行,我不会喝酒。”地龙忙推辞。脸又红了。其实心里惭愧。应当自己请客作谢的。无奈囊中羞涩,不敢说大话。张华执意要去:“乐一乐嘛!又不是学生啦。我请客,走!”拉拉扯扯去了。
两人在一家小酒馆落座。张华一气叫了四热四凉八个菜,四瓶啤酒,地龙暗暗叫苦。乖乖,得十几块钱!但他已打定主意,今天卖裤子也要自己掏钱。不能让张华看自己小气。两人吃着喝着,话渐渐多起来。脸上都泛着红光。有生以来,地龙头一次下饭馆。喝到最后,有些醉了。他又要了两个大件。一个清蒸鸡,一条糖醋鱼。张华大为高兴:“今天吃个痛快!能弄钱能花钱,才算本事。来!”两人喝下最后一杯酒。饭后一结账,二十五块三毛钱!张华要掏腰包,地龙一把推出他去,抢先付了。心里却疼得咬牙。
饭后,地龙在张华宿舍里睡了一会儿,酒醒后才去书库拣书。张华在一旁帮着。两人几年的疙瘩好像一下都解开了。张华看地龙拣书不大胆,问道:“你带多少钱?”他是书店会计。
地龙想想,还要买点别的东西,不好意思地说:“只带一百五十块。”
“没事!钱的事你不要管了,第一次进书要多弄点,才好打开局面。”张华帮着,一会儿拣了一大堆。算算账,八百零一块二毛钱!
地龙心里热乎乎的,有些胆怯地问:“这……怎么行?钱……”
“钱的事,你不用管啦!有人付。现在,你空手回去,书籍由我办托运。明天一早,你在柳镇车站取货就行了!”张华大声说,看了对桌那个戴花镜的老头子一眼。地龙看那老头子脸阴沉着,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相信张华是说给那老头子听的。看样子,他像个经理。有人付钱?——骗骗他罢了!
地龙告辞出来。张华送到门外,附他耳朵上说:“你不去看看猫猫?”地龙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心里何尝不想去?“去吧去吧!人家可关心你呢。那张营业证若不是她催着……”张华又推他一把,“常来玩啊——我还有事呢!”转身回去了。
地龙去了西关裁缝学校。猫猫刚下课,满院子都是学生。她很有点派头了。一群乡下姑娘围住她:“校长!……”猫猫一转脸,发现了地龙,就迎出来。地龙本来要说点什么的,可是猫猫很冷淡,没有领他上楼,就送出门外。地龙惴惴的。听她说:“这几天,我很忙。马上还要上课。——你进过书啦?这就好。先安下心来卖书。以后有空来玩。”
地龙走了。心里凄凄的。
人的变化真是快。过去的对头成了最热心的朋友,过去的恋人却显得如此陌生。这次和猫猫的会见,淡而无味。他蓦地想起营业证上的那张照片。那是自己在猫猫离校时送给她的。就是说,她已经很巧妙地还给了自己。地龙忽然产生一种感觉,猫猫用一张营业证打发了和自己的关系。
之后几年,他再也没有去找过猫猫。地龙是有志气的。后来,无意间听张华说,林平常到猫猫那里去。林平也没有考上大学。他早被任命为一个乡的团委书记。地龙更是确信,猫猫是爱上林平了。林平不是宣称过,他决不会停止对猫猫的进攻吗?
地龙痛苦、愤怒。但他埋在心底。不向任何人表露。他只闷着头干事业。他明白,一个人不在社会上搞出个名堂,什么也谈不上!
三四年间,地龙卧薪尝胆。逢集日,站立街头,吆喝叫卖;闭集时,推着书刊四乡周游,风餐露宿。冰天雪地,盛夏酷暑,从不间断。他更黑了,可是结实了,也长高了。他的书刊生意像狮子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平日,他从不乱花一分钱。一点点积攒,终于攒了一大笔钱。
地龙终于打开了局面。地摊变成了书铺,三间堂皇漂亮的书铺。这时,林平调到柳镇当团委书记来了。他对自己的书铺子表示支持。用得着吗?收起你的好心吧!
猫猫——我的猫猫,若不是被你缠住,哪会几年不理我?!……
这次猫猫突然出现,使地龙失望的心重又燃起烈火。她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像有许多话要对自己说。不管怎么着,鸟儿再次挨近我的网,就一定不能再让她飞掉!——野猫子,我要重新把你捉住!在爱情的甬道上,是不能让路的。让路就意味着懦弱。那是男人的耻辱!
一股雄性的欲火烧得他坐卧不宁……今天的地龙已不是四年前的地龙。他似乎感到自己有了竞争的实力,不论事业,还是爱情!
十二 岳老六的悲哀
小满一过,四官乡的庄稼人便脚步紧起来。
再有半月二十天,麦子就要收割。在这之前,必须修路碾场。收拾镰刀绳车。操办杈子扫帚。置买粮囤。准备防风防雨防火的家什。这些事细微烦琐,又缺一不可。须得有经验的老人才能做好。而每家每户的年轻人,则忙着结束田里的其他农活。村村寨寨都在忙,家家户户都在忙。但忙得愉快。在庄稼人的心目中,收获季节照例是喜庆的日子。
可是时间越是逼近,岳老六越是烦恼。他实在忙不过来。三个闺女都已出嫁,老伴小脚窄窄,迈一道田埂也会绊倒,能做什么!地龙看来不要这个家了。那孽种已经一个月没回来一趟。隔着山海关啦?平日里不靠你,节骨眼上总得回来,看看爹娘累死了没有哇?孽种!
这几天,岳老六累得够受。所有活都得他做。最头疼的是二亩棉田。别家的棉田都是姑娘弄,顶不济的也是小伙子。可他得自己弄,一个腰板僵僵的老头子!
棉田的活细琐而累人。从种到收,都必须一棵棵过手。点穴、培土、打药、松土、整枝……眼下正是需要提高地温的时候,要用锄耪。接着就得喷药,不能让虫子冒头,不然,麦收一开始,十天半月不得空闲,棉花就让虫子吃光了。岳老六天明干到天黑,铁打铜铸的身体也受不了。何况,已是六十八岁的人。
今天晌午下工回家,扔下药筒子就冲老伴吼:“你去柳镇!把那孽种叫回来。问问他还要爹不!”
老伴知他累极了,便赔着小心说:“能干多少干多少,谁让你拼命干啦?”
“你儿子!”岳老六一急,总把地龙说成“你儿子!”仿佛那不是他的种。“那孽种把老子当老驴使唤啦!”
老伴火了:“活该!累死你个老熊!地龙早劝你退地,你不退。怨谁!”
岳老六翻翻红眼,没话说了。稍稍吃点饭,一抹嘴,拉起平板车又出了院。岳老六气归气,不少干活。而且越气越能干。一辈子种地,他是宁可亏了身子,也不愿亏地。地里长一棵草,他也认为是庄稼人的耻辱。
午饭后,往地里拉粪。岳老六一连拉了六趟,累得脚步打晃,汗珠子满脸。在越过一道小沟时,平板车把失控,一头栽倒地上。他眼前一黑,接着就恶心。他知道不好,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只大口喘气,贪婪地吮吸着土地的潮气。躺了好一阵,他才慢慢往上爬。先把腰收缩,双手撑地,两膝跪着,再把头伸出去,往上起。使劲。使劲。终于站起来。两手、前身、额上、胡子上都是泥。他胡乱摸摸。拍拍手。腰疼得厉害。于是双手拤腰,猛一挺身,脊椎骨像断裂一样,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他疼得忍不住,又一下跪倒地上。老了,是老了。岳老六不知是疼痛,还是伤心,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往下掉。他再也无力爬起,顺势一歪,坐到沟坡上。撩起衣襟擦擦脸。咽咽干涩的喉头,什么也没有。满嘴的皮扯了一下。喉结子一滚。他伸出一只手,抖抖地从后腰抽出烟袋。
他往别处瞅瞅。人家都是人欢马叫,父子争先。只他孤单单一个。最后一个闺女春桃年前打发走了。他不能老留住她。闺女摔碟子打碗。他看出来了。那时,儿子说:“爹,没人帮你。把地退了吧。帮我卖书……”“放屁!……”
他让把地退了?这话说得好没根基!乳臭未干的孩子,哪懂地的重要?解放前,岳老六三代贫农。土改时,他分了八亩地。不得了!好大一片啊!他有本钱了。他拼命干,往死里干。老伴纺线织布,他下田干活,苦攒钱。不久,有人卖地,岳老六就买。又有人卖,他又买。借钱也买!可他吃的饭像猪食。春夏秋三季没穿过鞋子。他几乎是疯狂地聚敛土地。到合作化时,岳老六已经有了十八亩地!别人入社,他不入。不是讲自愿吗?社长来过。区长来过。乡长来过。县长来过。动员他。他就抱住膀往地上一蹲:“我不自愿!”五八年人民公社化时,他被拉上台批斗。骂他忘本。批了一个晚上。末了问他入不入。岳老六一蹦老高:“蹲监,我去!入社,我不干!死也不干!”终于拿他没办法。但他交公粮积极。按平均数,比谁都高。过年了,他请人写一副对联贴门上。上联是:“入社要自愿”,下联是:“老六没忘本”,横批:“忘本是龟孙”。三年困难,大家都挨饿,百十口人的村子,饿死十七口。他没挨饿。也没吃饱。邻居都向他借粮。他借给。一家三斤五斤。吃完还借给。他像发金子一样发给大家。岳老六家成了第二救济站。
他一边发粮,一边很严肃地说:“庄稼人失了地,能成?!”大伙都点头。都说老六有主见。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多次被拉去游街。每次游街回来,他气哼哼把高帽子收好(准备下次用),就下地干活。他愣是不入。清理阶级队伍那年,不知怎么,他被补划为中农。中农就中农!这年春节,他又请人写了一副对联贴门上。上联是:“中农是应该团结的”,下联是:“不团结中农是不对的”,替写对联的人数数字,抬头说:“老六叔,不对称哇!”岳老六说:“讲的是个意思。就这!写横批,‘毛主席万岁!’”大伙就都笑他,说他的对联不伦不类。岳老六一瞪眼:“笑啥?这是上级政策!”他一直不入社,上头为他定的公粮数也一直很高。他就拼命种好地。论种地,他是全村第一把手。可他也一直不富裕。到毛主席逝世的时候,岳老六的花岗岩脑袋被震碎了。他突然感到很对不起老人家。他自己设了一个灵堂,焚香烧纸,跪在毛主席像前大哭一场。回想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没听他老人家的话,很不仗义。可又觉得没做亏心事,更没忘本。他说不清。他昏天黑地哭了一场。叹口气,对老伴说:“入社吧!要饿一齐饿。”他把十八亩地的地界亲手拔去的时候,又大哭了一场。他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可是到八一年春天,岳老六像做梦一样,居然又有了地!虽说只有九亩,虽说是责任田,但他还是欣喜若狂:“啥责任不责任!这是上级没辙,又把地还给农民哩!”他衰老的躯体,重又焕发出生命的活力。分地那天半夜里,他还没睡着,伸脚把老伴蹬醒:“他娘,你等着瞧!你看我的!……”岳老六高兴得像个孩子。老伴被他搅得心烦,迷迷糊糊,也踹他一脚:“睡觉!”
可他睡得着吗?他在重新计划他的日子!一年吃饱饭,二年有余粮,三年盖新房。他有了九亩地,光明正大的九亩地!他有胆量,有根基了!
不错,岳老六的好时光过去了,可他不服老。他像一位身怀绝技的老艺人,在最后倒下之前,还要露一手。而且,他要把种地的本领传给儿子,一代一代传下去。庄稼人土里刨食的功夫可不能失传!土地,是庄稼人的立身之本。自从盘古开天地,祖先的祖先都是这么说的。这么做的。这么生活下来的。大半生的艰辛,使他切身体验了这个道理。他要把这个道理教给儿子:金饭碗,银饭碗,都不如泥饭碗结实!
果然,岳老六的责任田像施了魔法,庄稼比邻地好了一截子。那时,儿子要卖书。老六说:“卖去!”那意思其实是另两个字:“玩去!”地里的活,他不指靠儿子。那时,春桃还没出嫁,有帮手。儿子没考上大学,心里烦闷,又是个宝贝蛋。岳老六以为,什么卖书?不过玩儿罢了!愿玩就玩几天。他晃晃膀子,觉得自己还行,还有使不完的力气。不就是九亩地吗?单干时十八亩地,我找谁帮忙啦!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二年下来,岳老六腰杆子粗了。到年底,他蹲在门槛上抽烟。眯眼打量一院子柴草。回头看屋里一囤囤粮食。心里那个得意、舒坦,像刚喝了二两烧酒,脸红红的。那是他的血汗,他的骄傲!
他喊地龙:“来!给我算算,咱家有多少余粮余柴啦?”他希望得到儿子的夸奖。
地龙从自己屋里出来,里外走一遭,笑了:“爹,不多。看堆不小。一折合钱,稀松。至多值五百块。”打个哈欠,又摆弄他的书去了。
岳老六变了色。那杂种没看眼里!——而且,他对儿子把柴粮折成钱的算账方式极为恼火!庄稼人算账,历来都以粮食为标准的,儿子却折成钱!狗日的,一合成钱,还真没多少!就是说,辛辛苦苦干了二年,也就是刚填饱肚皮,并没有多少结余!
可这结余还少吗?这几囤余粮,这几堆柴草……狗日的东西!
岳老六恼怒了!他觉得儿子在嘲笑自己。瞧他那一个哈欠,从院子里一直打到屋里!岳老六一步跨出门槛,追着儿子骂:“畜生!你说得轻巧。我热汗白流,容易?这二年你又干了些啥?东集串西集,二流子一样!老子白养你,你还说闲话给我听?——你拿出来!拿出来给我看看。你那一堆书当吃,当烧?你拿出来!……”
地龙在屋里摸索一阵子,拿出来了:“爹,你点点,有多少?”
岳老六傻了。那是两捆子钱!他捧在手里,全是十元、五元的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