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酒菜杯盘狼藉。两人慌张的神态。猫猫半掩半敞的浴袍——地龙在一秒钟之内都看到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冲上去一把掀翻桌子。稀里咣当一阵响,杯盘全碎了。林平尴尬地上前拉他,被他甩手一巴掌:“啪!”脆脆的。猫猫也扑上来,一手掩着浴袍,一手阻拦:“地龙,你疯啦?……”地龙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咬咬牙,一把扯住她的浴袍,猛一使劲:“嚓——!”浴袍被他整个儿撕烂了。扯下来,一扬手抛向空中。猫猫就穿一条三角裤,赤身露体。她稍愣了一下。脸一红,忽然一歪头,问地龙:“美吗?”地龙啐她一口:“无耻!”如狮吼。摇摇晃晃奔楼下走了。楼上,猫猫在疯笑:“格格格!……呵呵呵!……”
九 黄毛兽失算
天一擦黑,柳祖宗底下的茶馆门前,又聚满了人。人们扯些闲撇子,熬时间。也有耐不住嬉笑打闹的。几个娘们在人堆里乱喊着:“潘金莲,小淫妇儿。”“李瓶儿,大大就爱你个白屁股!”互相取闹,乱成一团。
大伙都在等黄毛兽。等得心焦。
黄毛兽以往说书,不外公案武侠。虽听着带劲,但隔朝隔代,又兼云里雾里,不像人间事。明知是胡编派。但这次不同。《金瓶梅》开书以来,令人耳目一新。里头并无多少惊险奇特处,无非说些衣食住行、家庭琐事,却极见人情百态。街上人听了,竟如身边事,随手拈来。因此,越听越想听,越品越有味儿。更兼黄毛兽坠入书境,模仿人物,一会儿莺声燕语,一会儿拿腔捏调,惟妙惟肖。把一部《金瓶梅》活脱脱搬来,各样人等历历如在目前。真是不可一日不听,不可一段不听,不可一句不听。连影柳庵的老尼姑也引了来。只是,她不和人合群。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人群外。静静地听。听完了便走。
一般情况下,书场极静。但当黄毛兽说到床笫之欢时,书场便乱。几个娘们就喊:“黄毛!你个狗东西,就不能跳过去说吗?”黄毛兽便笑吟吟地停住了,故意问男人们:“咋办?说不说?”男人们便笑着嚷:“别听那些娘们的!只管说!”孔二憨子每每站起来发火:“就你们这些熊娘们乱打岔!要听就听,不听拿驴毛塞上耳朵!”于是,又惹得一群娘们乱骂孔二憨子。乱一阵子,黄毛兽依旧接着说。那些床笫交媾的情节,不唯不跳过去,反而说得淋漓尽致。女人们便低头“哧哧”笑,耳朵支棱着;男人们呵呵笑,盯住黄毛兽的脸,孔二憨子听得口流涎水,抓耳挠腮。老尼姑依然是静静地听,无任何表情。
今天,人们说着闹着,天已大黑。仍不见黄毛兽到书场来。便有些坐不住了。有人就喊:“二憨!你去看看,老黄别不是有什么事。咋老不来呢?”大家也附和,催他快去。孔二憨子一抱膀:“你们咋不去?半里路呢!”大伙又嚷:“还不明摆着?只你去能喊得来!旁人谁有这大面子?”孔二憨子紧紧裤腰带:“我去!”大步流星奔街南去了。心里却极高兴。原来自己还这么体面!这是他从来不曾意识到的。
黄毛兽家在柳镇最南端。三间青砖瓦房。两间厨屋。围着砖墙院。极幽静。旁边只有花妮一家邻居。再往南,仅一路之隔,便是又深又密的柳树林。这里距街里足有半里多路。孔二憨子体笨。一阵好跑,热得牛犊子似的,喘吁吁两嘴冒沫。他扒在门缝上往院里瞅,一片漆黑。便捉住门环直摇:“哗啦哗啦!……”一边高声叫:“大叔,大伙等你去说书呢!”叫了好一阵不见动静。又绕到屋后,在后窗上拍打:“嘭嘭嘭!……老黄叔!……嘭嘭嘭!……”
黄毛兽在家。天一落黑就搂着哑巴睡了。就是不吭声。
他不干啦!
他忽然发现这些天自己非常愚蠢。蠢得像一头猪。即使吃奶的力气都使上,凭一张嘴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一个书铺子。那小子每日端坐书铺,目不斜视,一言不发。原来是坐等我累垮呢!怪不得那么沉得住气!
地龙——这个野心勃勃的乡下表弟,黄毛兽恨死他了。他发现自己一向低估了他。
几年前,地龙出现在柳镇街头的时候,才只不过是个摆书报摊的小家伙。黑不溜秋。两眼憋瞪憋瞪的。连个招呼也不和人打。那时,他从来没理睬过他。甚至很少去注意他。在小摊众多的柳镇街上,他太不引人留意了。
平时,地龙收了摊就住姑母家。姑母叫黄岳氏。黄岳氏也是黄毛兽的婶母。这老寡妇一条腿瘸,不便劳动,多年来靠在门前摆个绣花摊挣钱。五六十年代时,这里大姑娘还时兴穿绣花鞋。闺女出嫁,要坐花轿,陪送花裙子。黄岳氏手非常巧。能剪能绣,花样儿栩栩如生。不少人家闺女出嫁,都要请她去帮做针线,一请就是一月半月。做完了付工钱。她是这一带有名的花婆子,常有人请。闲下来时,就在门口摆摊。各种绣花针,各色绣花线,各样剪纸花,各类裙裾花鞋式样,应有尽有。让人拣样儿挑。她的花摊一摆上,很快就围上一大群姑娘媳妇。黄岳氏门前也敞亮,眼前横着东西街,往北冲着北大街。生意兴隆。那时,她收入很高。连卖瓜子的江老太也比不上她。两人有一阵子便不和睦。见了面,你挖我一眼,我挖你一眼。
七十年代以后,渐渐地再没人穿绣花鞋了。闺女出嫁改用马车、自行车,再后来用手扶拖拉机。体面人家也有请汽车的。姑娘们坐不成花轿,也不穿花裙子了。落后、土气。黄岳氏手艺无处用,就改缝娃娃戴的虎头帽,倒也能勉强维持生活。但已很艰窘。她和江老太的关系也好了。江老太无事也来串门,包一包瓜子,一路嗑着来。见着黄岳氏在家,顺手丢一把给她:“嫂子,嗑!这牙呢,就得常活动。要不,掉得快。看你,半嘴牙没了。看我,”她一张嘴,龇出一口白牙,“还是满嘴牙。炒黄豆也嚼得嘎嘣响!”然后往门框上一倚(她爱倚,随便哪里:树、门框、墙角、人),便东家长西家短扯起来。
八二年春天,黄岳氏突然中风,一病不起。老人家就苦了。本来,黄毛兽是她亲侄儿,不算没有亲人的。还是她把他拉扯大的。可他们断绝关系已多年。黄岳氏骂黄毛兽:“养不熟的白眼狼!没良心!”黄毛兽骂黄岳氏:“寡妇心,绝户肺。这辈子没好心眼,下辈子还当寡妇!”两下势不两立。黄岳氏病倒,街上也有人劝黄毛兽:“算啦!快死的人了。不和她一般见识。”黄毛兽哼一声:“我没闲工夫!”心里想,还不如在家逗逗画眉,玩玩哑巴呢。
黄岳氏无依无靠,多亏开茶馆的二锤夫妇照料。那时,地龙在街上设书摊已有半年。但不逢集便回家去,并不常住柳镇。打那,岳老六说:“地龙,往下就住柳镇吧。也好早晚照料你姑母。”地龙就常住下了。岳老六还嫌不放心,隔几天就来一趟。老姐姐是个苦人,不能让她临死也觉孤单。
到去年秋后,黄岳氏病重。黄毛兽突然热心起来。一天看望几趟,还买了鸡蛋、点心。此时,老寡妇已水米不能进。其实,黄毛兽是看中了她那一片地方和遗产。特别那片地方,盖个说书厅再相宜不过。但为时太晚了。
黄岳氏三天后就死了。临终前,当着众人面,她留下遗嘱:身后一切财产都归地龙!街上人都不大服气。但又无话可说。黄岳氏虽孤身一人,却坚持不吃五保。和岳老六当年坚持不入社一样,自食其力。和别人无瓜葛。
但黄毛兽不甘心!
老寡妇埋葬当晚,他就来清点遗物。准备扒掉旧房子,盖说书厅。地龙看他翻弄,也不吭。黄毛兽要搬东西了,地龙一脚踩住:“别动。这东西都是我的了!”
“你的!”黄毛兽抬头看他一眼,仿佛刚刚发现他存在似的。慢慢直起腰,“你算什么人?——亲戚!我是她亲侄子,理当继承财产!”这边一吵,街口呼啦拥来一群人。
地龙虎虎盯住他的脸:“早几年,你干什么去了!老人家生病,你伺候一天了吗?”
这话说得有板有眼!当着众人面,黄毛兽有点下不来台。他沉着脸打量,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个长着四楞子头的小伙子,已经像个人物了。他很结实。胸肌鼓凸,臂膀粗壮。叉着腿。脸如铁砣子,冷飕飕地和他对视着。
黄毛兽忽然干笑了两声:“我和婶母不和,那是俺娘儿俩的事。与外人无涉!——各位街坊都在,老话说,‘亲不压族’!继承权理当是我的。你们说句公道话,在理不在理?”便有几个人附和:“是这话!亲不压族,老规矩哩!”黄毛兽精神一振,冲地龙点点头:“至于你侍奉过老人,我也不亏待你。屋里屋外的浮财,凡能拿动的都归你。这行了吧!”
看热闹的人便都窃窃私语。大伙对黄毛兽从未侍奉老人固然也看不上。但谈到继承权,多数认为还是应属老黄。大家不懂法律,便按旧俗。解放前私人卖地,也须先问亲族。亲族无人买,外人才能伸手。此谓“亲不压族”。继承财产就更不用说啦。东西再多,亲戚(哪怕是出了嫁的亲闺女)也不敢拿一根草棒。再说,黄毛兽答应把浮财都给地龙,这也很够意思了。于是就有街上人插嘴:“老黄这话在理!年轻人,不要争了。能拿的东西拿点,回家算喽!这里是柳镇,不是你们岳庄!”话里带着讽刺。
地龙也不吭声。
黄毛兽越发大量。跺跺脚,一指黄岳氏的三间破草房:“这三间屋也归你!你尽管扒掉。砖草木料,我一点儿不要!——这总归行了吧?”
“天爷!人家老黄就是不爱财。”“看这话说的,有心胸!”“走南闯北的,老黄是谁?肚量大哩!”众人议论纷纷。都赞成黄毛兽。江老太瞪了黄毛兽一眼:“憨熊!拿东西往外抛。便宜那小子了!”又有人嘀咕:“这下,他该满意了……”
地龙不动声色地听着街上人议论,一股火气在心里烧。他知道街上人会护着黄毛兽。可他决不后退。等他们议论足了,才慢条斯理地说:“姓黄的,你别装得那么大量!要说浮财、房子,我还不在乎呢!”
“那你要干什么?”黄毛兽一伸头。
地龙用脚尖点点地上:“我就要这块地皮!”
“啊——!”
不仅黄毛兽,连所有街上人都大吃一惊。
是的。地龙早就看中了姑母家这块地皮。这片半亩大的宅基,正冲着丁字街口,日后盖个书铺子再好不过。
黄毛兽火冒三丈——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街上人乱嚷嚷开了:“你算什么东西!”“你是哪儿人?”“八不沾边!”……
黄毛兽扯起地龙,要去乡政府评理。两人正在拉扯,民政助理老裴闻讯赶来了。他和黄毛兽是酒友。街上人都知道的,先松一口气。果然,老裴问明情况,当即明断:“浮财归地龙处理。地皮由老黄使用。我代表乡政府,就这么定啦。都回去吧!看什么!”等黄毛兽和街上人全走光,老裴又拍拍愣在那儿的地龙:“小伙子,什么东西都争得,唯独这地皮争不得!地皮归国家,你不是街上人,所以没使用权。懂啦?别难过,收拾收拾东西吧。”也走了。
等人走净,地龙真的难过了。姑母一死,就要被人撵走,柳镇再无立足之地。冷静想一想,老裴的话是对的。可这么着回家,又实在憋气。他决定上访。现在不是支持农民进入城镇办企业吗?都这么卡着,谁能进得去?难道要农民背着地皮进城镇!
第二天,地龙把屋门一锁,搭车去了县里,一头撞进县政府。谁知,信访办公室和老裴的意见一样。地龙心冷了。他在县政府大门外踟躇半天,心里酸酸的。忽然想到文化局和团县委。说不定他们会支持的。他二次返回县政府大院,先到文化局,又到县委大院团委办公室。没想到,事情有了转机。这两家都很同情。他们正打算要在偏远的柳镇发展文化事业。都答应帮忙。地龙忐忑不安地先回来了。
他一回到柳镇,又傻了眼。姑母家的门被人砸开。七八个街面上的老女人,由江老太打头,正在乱拿东西。地龙惊奇地问:“你们……干什么?”江老太翻翻白眼:“干什么——你说干什么?这都是黄嫂活着时借俺们的东西。如今死了,还能留给你!”气冲冲抱起一床八成新的棉被,提两个热水瓶,夺门而出。其余女人也各拣成色好、拿得动的,满载而归。地龙眼睁睁看她们走了。
事过没几天,县文化局、团县委来了人。先到乡政府,后到街上,和当地干部商量,要征用黄岳氏这块地皮盖书店。乡政府和街上干部看上头来了人,只好同意。事情办妥,县里两家单位便正式委托地龙经管这块地方。地龙非常感动,当即拿出两千块钱做征用费。他们说:“不用。钱由我们付,算对你的支持。房屋由你盖。往下有什么困难,再找我们。”
黄毛兽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子,恼火透了。他急慌慌找来:“我也是个说书艺人,你们咋偏心眼哩!”文化局那位老同志很和蔼地说:“哪能偏心眼呢?你是老黄河边有名的民间艺人,咱文化局榜上有你大名哩。你在茶馆说书,不是挺好吗?形式随便,方便群众。地龙办私人书铺,是件新事。全县就他一个,应当支持。你们既是表兄弟,又是文化上的同盟军哩!是不是啦?哈哈哈!……”那老同志很会做工作,又是劝说,又是挠痒。黄毛兽被他弄得进退不是,气得“呔”一声,走了。
一场地皮官司,就这么窝窝囊囊打输了。那小子赶上好行市啦!直到几个月后的今天,他一见那书铺子就恨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