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来,黄毛兽暗中观察过,地龙的书铺子从第七天开始,异乎寻常地热闹起来。前去买书、租书的,不仅有街上的年轻人,也有乡下青年。一搭一伙往书铺里去。还有的大捆大捆往家买。他怀疑,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名堂!光靠地龙不会有这么大能耐。起码,不会这么快就打开局面。肯定有一股强大的外在力量,在暗中起着作用。
那么,自己再像往常那样夜以继日地说书,还他妈的不要钱!就不仅是徒劳,而且显得极其滑稽了。他发现,街上的年轻人也进书铺子,也到说书场来。但渐渐来得少了。好像书铺子比说书场更有吸引力。这些王八蛋!听了老子多年书,说变心就变心。当然,他知道,他还会有自己的听众。街上不识字的人仍占多数,这是自己的基本队伍。地龙的书铺子永远也争不去。他本可以和地龙各干各的。但他吞不下这口气。一个乡下黑小子,要和老子在柳镇平分江山?没他妈的门!老子非把你挤出去不可!
但他得想想。重新思考一下对策。他决定停书。下午时,黄毛兽背着画眉从柳林里转回来,就没出门。吃了晚饭,倒头就睡了。心里烦。真他妈的烦!
先前,孔二憨子在前门喊叫,他听到了。但他懒得理他。一个拾大粪的,狗一样的憨家伙。而且,他一想到,自己最热心的听众竟是这些老弱残疾,就觉得耻辱。喊吧!老子就是不搭腔。
谁知孔二憋子那么执拗。他不能辜负大伙的希望。他从前门敲到后窗,直喊了顿把饭时:“嘭嘭嘭!……老黄叔!……嘭嘭嘭!……老黄叔!……”
黄毛兽再也不能入睡了。他一骨碌爬起米,冲后窗训斥:“二憨,我操你娘!你嚎啥?”
“大叔,大伙等你说书呢!”
“说个屁!老子睡啦。”
“睡这么早?再起嘛!”他顽强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
黄毛兽看他不识相,大吼一声:“滚!再吵闹,老子赶明儿揍你!”
孔二憨子果然不敢喊叫了。他知道黄毛兽巴掌的厉害。有一年,因为当面喊他黄毛兽(街上人都背后喊。他哪懂这规矩),被他扇了几个耳光。那分量如铁扇。耳根子肿了几天。他怕他。只好怏怏回转。走出十几步,又独自咕噜:“熊!一个臭说书的。俺祖上还是圣人呢!你能比?你说的书,说不定是俺祖宗写的呢!……”
二憨没敢再去茶馆。大约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意思。便斜插入东街,挨个儿巡视他的厕所去了。眼时都有地,附近庄上常有人趁天黑偷粪。可是刚入东街第二个厕所,一打手电筒,突见花妮正在小解。“咝咝”响。他“啊”一声,没等花妮发觉是谁,便赶紧退了出来。一路上却走了神。大闺女解手,咋这声呢?
他喜欢上花妮了。花妮真胖。又白又胖。
十 胖姑娘花妮
晚上十点多了。花妮仍在书铺里磨蹭。帮地龙整理被抽乱的书。此时,人已走光。
这些天,花妮和她的女伴们成了书铺最经常的顾客。有时是买书。多数时候是来玩一玩。白看书。抽一本看一晚上。地龙问:“买不买?”回答说:“不买!”便接着看。临走往书架上一放:“这本书别忙卖,我还没看完呢!”地龙便笑笑。他知道她们爱看书,又没多少钱。也就随便一些。只要书铺常有人来就行。
每天晚上,花妮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刚才几个女伴喊她走。她做出生气的样子:“你们先走吧!看把人家的书抽得乱糟糟的,丢下就走,好意思!”
“那咱帮着一块整理。”姑娘们果然不好意思起来。
“走吧走吧!我自己就行啦。反正也不走一路。”
花妮把她们打发走,挨个书架整理。归类。摆齐。做得很慢。很仔细。
地龙看不会再有人来,就整理一天的书钱。回头看花妮正忙,就说:“花妮,我自己来就行了。”
“咋的?怕我偷你的书!”
“不不不!我是说,哪能老麻烦你呢。”
“麻烦是俺自己造成的。还怕你生气呢。不撵俺就行啦!”
“不撵不撵。欢迎你们天天来!”
“敢撵!”
花妮嘴巴不饶人。笑着,只管摆书。
地龙苦笑了一下,由她去。忽然想到去年的一件事。
那是夏天。一日,地龙从岳庄回来,穿过街南柳林时,从树隙中隐隐看到一群山羊在吃草。街上人靠河滩柳林,放羊的很多,也就不经意。走近了,才看清是花妮。还有另一个姑娘。两人正说话呢。斜躺在地上。鞋子扔一边,都赤着脚。那姑娘叹口气:“唉!人活着也没意思。干活吃饭,吃饭干活,连个玩的地方也没有。还不如死了好。”花妮也说:“就是。像人家城市里姑娘,活一天也值了!”地龙一时好奇,就躲在一棵大柳树后头听。那姑娘又说:“死了又可惜。才十八岁。你呢?”花妮说:“我十九岁。”两人便沉默。一时,又都笑了。
“你笑啥?”“你哪?”那姑娘欠起身,凑上去:“喂!咱也学人家,找个相好的男人吧?让男人搂搂抱抱再去死,也算没白活!”花妮也笑着坐起来,和她并肩:“我也正想这事呢!只是,咱不能像她们那么干。”“咋的?”“咱上过学,得文明点。要拣中意的。不能像江老太,谁来跟谁来。你说呢?”“当然。要不,就是破鞋了!”两人又沉默。脸红红的,像火烧。那姑娘一歪头:“花妮,啥是强奸?”花妮看看她,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按在地上:“就这样!就……”两人便在地上滚,“格格”地笑。一只老山羊惊得“咩”一声,跳起来跑了。地龙不敢再看,红着脸,也趁机溜走了。一路上却想,街上的姑娘愣是野!
现在,地龙看花妮整理书,又仔细,又文静。简直判若两人。姑娘家一时狂风,一时细雨,真叫人摸不透。他不知她是不是找到了相好的。但认识花妮两三年,觉得这姑娘心眼不坏。就想,书铺里添这样一个帮手倒不错。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开张半个月,生意之好,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从第七天开始,买书的骤然增多。真不知什么道理。邪门!地龙心里纳闷,但还是非常高兴。不管咋说,书铺子站住脚了。
“地龙,你知道吗?”花妮突然问。
“什么事?”地龙转回身。
“这几天,黄毛兽天天打哑巴!我隔着院墙听,可惨哩!”花妮胖胖的圆脸上充满了同情。
“为啥老是打她?”地龙心里一动。
“装呆!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你书铺子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他心里烦,就拿哑巴撒气。人家是代你受苦呢!”
“这个混蛋!”地龙牙咬得嘣嘣响。把整理好的钱一扔,又弄乱了。他的心乱了。面前浮现出那张秀美忧伤的瓜子脸。她那么年轻。可怜。
地龙见过哑巴多次。前两年,几乎天天见她。那时,黄毛兽还住这边旧宅里,和黄岳氏隔一堵短墙。哑巴在家闷够了,就来丁字街口站一站。到二锤夫妻的茶馆坐一坐。再不,就远远地看地龙卖书。很新鲜的样子。
哑巴只要在街面上出现,就很快引起人们的注意。她愈是哑巴,大家愈爱和她打招呼。她羞怯地红着脸,乱比画,谁也不懂。大家便笑着散开。在远一点的地方议论。
人们赞叹她的美丽、年轻,可惜她的生理缺陷,为她嫁一个大二十多岁的男人惋惜。有的妇女还趁人少时和她搭讪,试图盘问她的原籍、身世。结果都失望了。她什么都不会说。总之,从五年前的一个夜晚,黄毛兽把她从外地领来,哑巴就成了柳镇乃至周围各村庄的重要话题。
地龙也为这个过于年轻的表嫂深深惋惜。看样子,她还不如自己大。她那张带有灵气的鸭蛋形脸,密长的睫毛,水灵灵的大眼睛,修长柔软的身材,常使地龙怦然心动。一想到这么一个娇嫩的女孩子,和黄毛兽那个恶魔样的凶汉躺在一起,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有一天,地龙正在书摊前忙乎。抬头间,看见哑巴也站在人群里,挨个儿看摊子上的书刊封皮,嘴还一动一动的。地龙好诧异。她不是不识字吗?可是看那眼神,分明是看懂了的样子。于是拿起一本《人民文学》,从人丛里送过去:“表嫂,你要看吗?——不用付钱,我送给你解闷的。这刊物挺好的!”
一片人都扭头看,也鼓励她接过去。哑巴的脸立时羞红了。不知是因为地龙喊她“表嫂”,还是因为这么多人围着。她“啊啊”叫着,摇摇手表示不要。
“没关系的!”地龙微笑着走过来,“你拿去看吧。看完了还我,再换新的。——怎么,你不识字?我看你像是有文化的样子!”
哑巴听地龙说她有文化,惊慌四顾,忙倒退着往人群外挤。
恰好。黄毛兽从县城回来,突然发现地龙和哑巴说话,拎个提包就挤了过来。抓住哑巴衣领,甩手一巴掌:“你洋兴个鬼!大字不识一个,也配往人家书摊上看?”哑巴的嘴角顿时流出血来。黄毛兽仍在拳打脚踢。人们便闪开。男人打老婆,在乡下是天经地义的事。谁管?
地龙讪讪的,愣住了。他想去劝。可平日和黄毛兽不说话,不好去。可是一刹那间,他从黄毛兽的拳头下,从一束飘散的长发下,看到了哑巴求救的目光。那目光那么可怜、柔弱、急迫。她被打得像陀螺在地上转。摔倒了。黄毛兽还在打。地龙的血在往上涌。都是自己惹出来的。他扔下书,几步蹿上去,拉住黄毛兽一只胳膊:“你要打死人的!”黄毛兽猛地推开他:“你心疼了吗?我警告你,以后少和哑巴勾勾搭搭的!”地龙没提防,被他推个踉跄。火了。捏住拳头:“怎么!你还想揍我?”高高大大的黄毛兽鄙夷地看了地龙一眼:“揍你?——我嫌你瘦!”转身拎起哑巴,像拎小鸡似的走了。围观的人都笑起来。笑地龙。这小伙子虽长成了个头,但委实瘦了些。他和巨人般的黄毛兽比,简直还是个孩子。
地龙受到羞辱,身上的肉在抖。他还愣在那儿。茶馆的二锤妻子过来劝:“去去,卖你的书去吧!他那个人就那样……”
事隔不久,黄毛兽就搬家了。搬到街南。就是现在住的地方。这儿僻静得很。别人问起:“老黄,街里多方便咋搬出去啦?”黄毛兽便说:“旧宅地方太憋。我请人看过风水,碍发实。早想换个地方了。”其实大家有数,他不愿意让人经常看见哑巴,更不愿让人和哑巴说话。在哑巴身上,似乎有不能泄露的秘密。丁字街口人多嘴杂,实在是个惹是非的地方。还有人断言,黄毛兽是怕街面上年轻人生歹心。特别怕被地龙勾了去。那个卖书报的小伙子对哑巴挺有意思呢。
从那以后,地龙就很少看到哑巴了。据花妮说,黄毛兽从来不准哑巴到街上来。也不让她干什么活。黄毛兽手头有钱,养画眉一样养着她。平日,只准她到南边的柳树林里走一走。街上人一月半载也见不着她。地龙看不着哑巴,也老是心神不宁的。他老在想,哑巴是哪里人,究竟怎么落到黄毛兽手里的?
刚才花妮说,哑巴又挨了打,而且事关自己!地龙心中的隐痛又发作起来。黄毛兽,你还算个男子汉吗?有本领冲我来,干吗折腾一个无依无靠的哑巴!
野兽!地龙突然生出一个令他热血奔腾的念头:帮哑巴跳出火坑!不然,长了非让他折腾死不可。从长期的观察中,地龙确信哑巴并非情愿,一定有藏得很深的痛苦。
地龙脸烧得发烫,一股热血在周身奔突。他知道,要办成这件事并非容易。可地龙就是地龙,开弓没有回头箭!
要做的事太多了。这几天生意兴隆,每天营业额都在二百块以上。再卖些日子,书籍就会脱销。还有,那天影柳庵的尼姑师傅来买书,点了十几本古籍,几乎全都没有。自己已答应人家了,必须抓紧去县城进货。再说,即便没这些事,一个人光卖书也忙不过来呀。黑天白天开门,简直连上厕所的空都没有。必须有个助手了。
他回头看花妮,这个胖乎乎的姑娘忙得额上沁出汗珠,快要整理完了。地龙满意地看了看一排溜整齐的书架,真是个合格的管理员!
“花妮!”他突然喊出声来,几乎连想也没想。
这一声太有点异乎寻常了!花妮猛扭头,看地龙局促不安的样子。不知怎么一来,她的脸刷地红了。心里突突跳:“干啥呀——?把人吓一跳!”花妮用埋怨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我……我想问你……一件事。”地龙口吃起来,脸也红得厉害。
“说嘛!干吗吞吞吐吐的?——可不许胡说哟!”花妮转过身去,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架。又后悔。那末一句话似乎不该说。她方寸全乱了。
“我想,请你在书铺里帮忙。你同意吗?”地龙话出口,就平静了。心里却自豪。我要雇伙计啦!
花妮有点失望。她觉得自己期待的不是这句话。是什么呢?这一瞬间,十几天前的那个晚上,那个漂亮的陌生姑娘的身影,突然在脑海闪现了一下。该死!人家早有啦。想哪儿去了!——“你刚才说啥?”
“我说,想请你在书铺里帮忙!”地龙期待地看着她。有点紧张。
“我不是天天晚上都帮忙的吗?”
“不!我是说长期帮忙。白天也来,帮我卖书!”
“卖书?”
“是的。我按月开给你工资。一个月可以开到……开到五十块钱。营业额高了,还可以提点奖金。”
“你雇我?”花妮一惊。高兴得跳起来,“像城里书店的营业员那样,穿白大褂?”
“嗯!穿白大褂……随你便。穿花的也行。反正我出钱做。”地龙半开玩笑说。
“咦!我才不穿花的。太俗气。就穿白大褂!”
“好好!穿白大褂。”
花妮眼珠子一转:“那你呢?当老板?”
“……”地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嘿嘿笑了,“……就算是吧!不过,我主要是事情太多,忙不过来呢。要进货什么的。平时没别的事,我也和你一块卖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