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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你好,上海 (7)

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女儿。我与丈夫许杰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但每当我出差到上海时,姗姗就会津津乐道地与我讲些生意场上的事,以及她如暴发户那样地很快富裕了起来。我便惊讶姗姗的能力,也不敢再劝姗姗离开姚卉。同时对自己一直不变的工作环境,也开始产生了换换环境的念头。有一天我走在淮海路上,在巴黎春天附近忽然邂逅了王大哥哥。多年不见,王大哥哥已不是从前拉胡琴时的王大哥哥了。他的头发过早花白,脸色看上去也很憔悴。他说他有心脏病,他只拿一点点病假工资在家休养。然而他没忘记向我打听姗姗。他说姗姗是个好人。我告诉王大哥哥姗姗去了澳洲又回来了,并且做了超市的总经理。王大哥哥很是惊讶,他说没想到姗姗会有这么大的造化。王大哥哥向我要了姗姗的地址和电话,王大哥哥说要去看看姗姗。

我的姑母一直反对姗姗与姚卉同居。姑母与我说他们要么结婚、要么分手,这样同居算什么呢?姑母是传统想法,但也不无道理。只是姗姗与姚卉,也许无法谈到婚姻。但据我的观察和感觉,多半是姚卉不想结婚。姗姗爱上了姚卉,便让自己作出奉献和牺牲。姗姗是有牺牲精神的。那天姗姗很甜蜜地与我说:“你知道吗?爱一个人就是奉献,就要为他作出牺牲。”我望着她甜蜜的笑容,笑而不答。

王大哥哥后来果然去找了姗姗。姗姗与我说:“你知道吗?王大哥哥如今好可怜,经济条件也很差,我一下捐助了他伍仟元钱,他感动极了。”我并没有为姗姗的举措惊讶,姗姗对她爱过的男人总是不错。这天我与姗姗一起去了刘小琴的酒吧。我想这两个从前弄堂里最不被认可的女孩子,如今却是最出人头地了。旧邻新交,姗姗与刘小琴谈得很投缘。而我对生意是外行,只能给他们当听众。我心里想如果祖母还活着,看见姗姗那么能干了,该会多么高兴。我还想如果刘蔚琴还活着,一定比妹妹刘小琴更能经营生意。

那天晚上我离开上海,坐在回家的火车上想,我是否应该像姗姗那样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呢?比如出国留学、比如下海经商、比如离婚同居?我的想象就像奔驰着的火车,对未来有着无限的憧憬。

后来姗姗被姚卉抛弃的时候,我已经在美国伯克利加大留学读博士了。我对姗姗的了解也只能通过电子邮件,或者MSN对话框对话。其实姗姗与姚卉同居将近十年了,家里人和亲戚朋友都把他们看成了事实上的夫妻。姗姗虽然没办法让姚卉与她登记结婚,但她一直尽着做妻子的责任。她完全没想到姚卉会携财而走,与超市里的打工妹私奔,把他们近十年的恩情付东流。那天姚卉携财私奔而走时,姗姗正在刘小琴的酒吧开初中同学会。姗姗很高兴地与刘小琴说着姚卉如何如何疼她对她好,让刘小琴听得很是羡慕。

应该说,姗姗召集这次同学会是成功的。初中班五十个同学,除两个已去世的,其余四十八位全来了。三十年后,大家聚在一起开心着、感慨着。姗姗即兴为同学会写了一首诗《重逢》:

也许是注定的

三十年后的重逢

目光与目光包含一切

多少风雨沧桑

在两手相触的那一刻

化成彩虹横亘于天空

人生还能是什么呢

也许是注定的

我们终将要告别

所有爱、伤害与苦恼

瞬间便是相聚的欢乐

请记住这一天吧

当你的灵魂在绝望中时

这一天,便是你的清茶与美酒

姗姗写完诗又朗诵完后,同学们都被姗姗的才华惊讶极了。想当年姗姗在班里既不是班干部,也不是语文课代表。谁也没有把她当一回事。如今姗姗终于得到了全班同学的认同,姗姗心里很高兴。聚餐时,姗姗喝了很多酒。她想酒真是个好东西。如果没有酒,这世界将会失去多少乐趣。因此,姗姗非常感谢仪狄和杜康这两位酒的鼻祖。没有他们,谁知道世界上还有酒这么好的东西可以陪伴寂寥的人生。说起酒,话就多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但议论得最多的是唐朝诗人李白。李白的酒是出了名的。杜甫为李白写过一首诗曰:“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姗姗小时候把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弄堂里的女孩子都知道,姗姗背来背去就只会背这一首诗。

那天姗姗开完同学会后,有点微醺地回到了家里。她躺到床上便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发现姚卉没有回家。姗姗心里有些急,她不知道姚卉去了哪里?姚卉的手机是关的,他的单身公寓也没有人接电话。于是天没亮,姗姗就去超市上班了。值夜班的小李说:“姚董事长昨天没来过店里。”姗姗马上意识到出事了,但她一时还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等到她心跳加速地坐到办公桌前时,一张白信笺赫然入目地写着:“我走了。我与王莉去另一个城市发展了。”

这张纸条如一个晴天霹雳,姗姗有点受不了。十年的同居生活,就这么剩下一张薄薄的纸条。更可恶的是姚卉将超市的大部分资金转走了,留下来的是欠债和固定资产。也就是说姗姗如追不回姚卉转走的资金,那么超市债台高筑,必定是马上倒闭的。姗姗一下病倒了,这个打击对她太厉害。

很长一段时间,姗姗都神思恍惚。不收拾房间,也不打扫卫生。床上摊着姚卉没带走的衣服,晚上下班回家她就把自己陷在衣服堆里昏睡。有一天刘小琴来姗姗家里找姗姗,进门就嚷起来:“姗姗,你怎么啦!”姗姗沮丧地说:“为什么我会成为这样的人呢?”

我坐在“美美百货”宁静的咖啡吧里等来了姗姗。她一见到我就说:“嗨,你好,上海。”这是我网上与她对话的网名。我一边应着她,一边为她要了一杯焦糖玛其朵咖啡。我说:“看你的气色还不错,你还是挺过来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再找男朋友要当心些。”姗姗说:“不找了,我再也不要找了。”我说:“你还年轻呢!”她说:“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再找男朋友我还是那副德性,不如单身,自由自在的少一份牵挂。”姗姗一边说,一边咕噜噜地将一杯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又说:“小时候祖母喜欢你是有道理的。你沉稳,遇事不急不躁。对人既不热情,也不冷漠。我要是有你的一半就好了,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了。姗姗说完神情沮丧地盯着我,我感到惭愧。其实在我眼里,表姐姗姗是很能干、聪明而有才华的。只不过她比我活得虚无、活得感性、活得固执又任性。

我和姗姗在咖啡吧闲聊了一会儿,就把“美美百货”的每一层都转了个遍。姗姗先是在化妆品柜台买了玉兰油系列产品,接着又到女装部买内衣、裙子、套装,买东西让她开心。我到男装部为我丈夫许杰选一套西装时,她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姚卉在,我就给他买一套回去。”姗姗无意中流露出了对姚卉的眷恋之情。这让我忍不住说:“你还想他?这种人不值得你想。你再这样想他,会一事无成。”姗姗听了我这番话,一反常态地把积郁已久无处发泄的脾气,冲我发泄了出来。她说:“我是一事无成,我比不得你,你是美国名牌大学的博士,我什么也不是。你开心了吧!”我说:“你真是无理取闹,瞎说个什么啊!”姗姗说:“我就喜欢瞎说又怎么样?”姗姗说着气冲冲地拎着她买的东西,兀自走了。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虽然与她从小在一起长大,却是越来越不懂得她了。也许,我从来就没有懂得过她。

现在我有一种被表姐抛弃了的感觉。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我在淮海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随便找一家宾馆就住了进去。这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担心姗姗,却又真正不知道了如何才能与她沟通。姗姗的情绪是不稳定的。她处在忧郁与烦躁之中,有点中年妇女更年期的味道。然而姗姗离更年期的年龄,还十分遥远。

这会儿,我在睡梦里看到小时候的姗姗。那个喜欢写字的姗姗,那个大声朗诵《红色娘子军》片断的姗姗。姗姗的遭遇,让我再次想起吴清华的苦难遭遇。吴清华飞奔在舞台上的脚尖舞,让我看见一张忧伤的面孔,正穿越冰川峡谷,展示她从前的美丽。于是我在梦中如蝴蝶张开翅膀,从一个故事飞向另一个故事。淤积在岁月中的回忆,时间游丝般地行走。一件老旧衣服的颜色,一段乐曲的旋律,一张褪了色的相片,甚至是夹在日记本中发黄的树叶,都可以将我带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我在过去的时光里,想着姗姗与我。想着我在姗姗的辫子上,插上鸡毛的恶作剧;想着我花祖母的钱,买漂亮的裙子;想着我给七号墙门里的一个男生,写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那时候我被祖母呵护、喜欢,确实比姗姗过得滋润、幸福。为此,我对姗姗总是心怀内疚。我想姗姗身上所有的特点,比如热情、比如自卑、比如固执,都是来源于小时候的不被认同,而她是那么地想被人认同。

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姗姗就来电话了。她向我表示歉意,说不该莫名其妙发这么大的脾气。接着她说她已经在办公室了,今天有几笔业务要谈,晚上她要请我吃饭。她说人活一口气,她就要为自己争一口气。我在电话中嗬嗬地笑起来,我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说姗姗你实在是开不败的花朵,比我强。姗姗说,你又要瞎说了,我要是比你强就不会沦落成这个样子了。你知道吗?我这一生都是在与你比,结果我还是比不过你。我认输了。

我被姗姗的这番话,弄得一时语塞。搁下电话后,我久久不能平静。原来姗姗成为这个样子的姗姗,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成了罪魁祸首还是功臣巧匠?不过姗姗成为这个样子,无论别人怎样认为,我都觉得她比我好,比我可爱。只是姗姗自卑,她总是看不见自己的优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糟糕、最倒霉的女人。而我觉得她经历着自己的经历,即使苦难也是一笔财富。

这个晚上,我的丈夫驾着他的“宝马”轿车,从杭州开车来上海接我回家。他一见到我,与姗姗一样一开口就喊我的网名:“你好,上海。”我们一起去了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弄堂。走在弄堂里,我把头靠在他沉实宽厚的肩膀上,心存无限的爱恋与柔情。我说亲爱的,我要永远爱你。丈夫拍拍我的头说:“你怎么了?”接着他又说:“这就是你小时候与姗姗居住过的地方?”我说是啊!丈夫说姗姗好悲哀的。丈夫的话触动了我的神经。我把头更深地埋在丈夫的肩膀里,声音柔柔地说:“你会永远爱我、疼我吗?”

丈夫没有作声。他从来不像我喜欢把话说满了。他不说,只是嘿嘿地笑。等到走出弄堂他驾着“宝马”车开在淮海路上时,忽然大声地冲着车窗外说:“嘿!你好,上海。”

2005年1月30日至2月15日

载《大家》2005年4期